当前位置:

望云峰 | 萧湘:我的父亲(散文)

来源:望云峰2020年第三期 编辑:卢春玲 2021-01-18 16:49:57
 
—分享—

我有个好父亲,一个充满传奇色彩且一生坎坷的父亲。父亲自幼聪颖,在我们当地享有盛名。我们家族自江公以后,数代务农,没出过读书人。曾祖父从小视父亲为至宝,特意请了个老学究先生给我父亲取了一个叫“庆云”的名字,意思是长大后要庆贺平步青云。爷爷哪怕砸锅卖铁也要送父亲读书,把家族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父亲也不负所望,启蒙私塾,直入新学堂,一年连跳四级,接着就考中学。那时我们这有两所著名中学,一所是松坡中学(现在的隆回一中),一所是偕进中学(原址在邵阳师范)。父亲怀着试试看的心情去应试,结果这两所中学都考中了,一时传遍乡邻,父亲就近进入松坡中学就读。

天有不测风云,我爷爷竟撒手人寰,英年早逝,那年父亲还只14岁。父亲想辍学回家,曾祖父不许,竟然要我的二叔(那时不满13岁,现在91岁高龄了)耕田务农,担当家庭农活。写我的父亲,我是一边写一边在流泪!写到这,已禁不住泪流满面,痛哭哽咽,几乎难以写下去!

父亲在松坡读书,每月都是我曾祖父去送生活费。学校不收米,只收钱,那时通用的货币是袁大头(银元),俗称“银发本”,也有假币。我曾祖父清早肩挑一石米,全靠脚力走了30多里路,好不容易挑到桃花坪街上卖了,换成“银发本”,去学校给我父亲交生活费,结果学校老师不要,说是假钱,曾祖父反复要老师确认,老师坚决拒收。曾祖父老实本分,没办法只好噙着泪水低头回家,一边走一边忍声哀叹:“庆云啊庆云!何果得了啊!”总是不停地念叨这句话!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骑马的老爷,他就是远近闻名的热心秀才正九老爷,他向来仗义疏财。我们这现在还有个口头禅,如果谁把钱财不当数或出手大方,就讪笑他“你怕是正九老爷来了!”正九老爷看到我曾祖父那悲伤的样子,猜想这老头一定有什么伤心事。于是下马询问我曾祖父,我曾祖父 委屈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说:“我早上挑着米到街上卖了,去给我孙仔交饭米钱,学校说这钱是假的,不收!何果得了啊!”

正九老爷问:“你家孙仔在哪进学?”

曾祖父回答说:“在松坡中学。”

“叫什么名字?”

“我孙仔叫萧庆云。”

正九老爷面带惊奇地问:“呦!贵贤孙是庆云?青龙山庆云?”说完躬身施礼。

我曾祖父知道眼前是正九老爷,嘶声答道“是啊!九老爷----”

“好!好!好!”正九老爷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老爷子,拿您的银元给我看看!”

正九老爷接过银元,看了看,转手又还给我曾祖父说:“谁说这银元是假的?老爷子您再拿去

交给老师,如若老师还说是假的,叫他来找我!”

我曾祖父久久地看着手中的“银发本”发呆,狐疑地望着九老爷远去的背影,只好转身又向学校走去。战战兢兢拿出带着体温的银元,对那老师说:“这钱,我们九老爷说是真的!”小心翼翼地递给那老师。这次,那老师竟二话没说,收了!事后我曾祖父把这事告诉我父亲,我父亲望着曾祖父微微一笑说:“爷爷,我记住了!”我父亲旋即登门拜谢正九老爷,他俩初次见面,像久违的朋友,相谈甚欢,从此成了忘年交!

那时的皇粮国税,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奶奶无钱上交,也不想交,甚至领头抗交,被乡里视为钉子户,只好上报县里。县里亲自派两个差役下乡收税钱,那差役肩扛长棒,一路气势汹汹,嚷嚷叫嚣,来到我家门前。奶奶不紧不慢地从家里搬出一根长凳,手握她那长长的烟筒,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响,任由那两个差役责问甚至呵斥,装作耳聋。

两个差役喊累了,奶奶才侧耳质问他们“你两个在喊什么?我老婆子耳聋听不见,你两个拢来点喊!”

“你家欠税没交,今天必须交税!”一个差役大声说道。

奶奶仍然侧耳问:“你喊么果?”

那个差役近前一点喊道:“你家欠税,今天必须交税!”

奶奶点了点头说 :“ 哦!你两个来借对呀!”(“对”,我们这舂米用的工具)

弄得两个差役气得哭笑不得,另一个差役走近奶奶身边,对着奶奶的耳朵大声说:“我两个来收税!”

奶奶振起身子大声骂道:“你要死了!喊起果大一声!把我耳朵震聋了!”接着说道:“你两个要收税,去找我仔收,莫找我!”

“你仔是哪个?在哪里?”

“我仔是青龙山萧庆云,你到松坡中学去找啊!”

两个差役窃窃私语了一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惹麻烦,面部表情立即阴转晴,和颜悦色地对奶奶说:“老人家,今天我两个走错了路,莫见怪啊!”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这次催税风波就这样轻轻过去了,后来我家再没交过税,更没人来收税。

可惜父亲命运多舛,初中尚未卒业,万恶的日本鬼子来了。人们闻之色变,为逃命躲进深山老林,钻进隐秘山洞,城镇乡村空无一人,学校被迫停办,势必遣散学生回家,当然保命要紧。日本进入湘中,已经是困兽犹斗,秋后蚂蚱,1945年雪峰山一役后,日本天皇颁诏,芷江受降,举国相庆,但我父也从此失去了学业。

此后父亲羁留在家近一年,结交文友,少年气盛,孤身闯魔窟,专为弱者打抱不平。旧时社会矛盾十分复杂,同姓族权至高无上,族规森严,不许动摇,如有违犯视为大逆不道,重者绑梯子浸池塘,私刑视为正理。异姓之间争地界、水源、山林而聚众械斗,大小流血事件屡见不鲜。有一次萧姓与文姓发生矛盾纠纷,文姓把萧姓一男人抓进文家祠堂(地址就在原高田联校旁边坡下),绑于柱子上。被绑之人曾欺侮过我家,要变卖我家田地。文家指名要我父亲一个人晚上去,我父亲不计前嫌,召集同族兄弟萧燧堂等十余人商议,偷偷准备许多火把、铜锣等,我父亲一人进去,到时只等信号,一齐虚张声势。那晚我父亲不慌不忙大步跨进祠堂,只见里面一二十人分列两旁,个个瞪眼如张飞,气氛凝重,那族长端坐在太师椅上,祠堂里鸦雀无声。我父亲理直气壮与族长辩论,要他放人。他们说起理来,哪里是我父亲的对手,族长恼羞成怒,正要下令捆绑,我父亲发出信号,祠堂外火把齐点,铜锣声、呐喊声一齐发出。文家人不明外面情况,只见祠堂周围火把通明、锣声震天,谁也不敢出来,只好放人,平息这场纠纷!

我父因此得罪地方恶势力,也因身单力薄,孤掌难鸣,更为寻找出路,谋求前途,不愿碌碌无为,一辈子呆在乡里,好男儿志在四方。年仅16岁,身无分文,只身下南京,混入军旅,先是被国民党陆军202师604团一位连长看中,后被团长欣赏,团长看我父亲身材矮小,招为团部文书。父亲凭着过人的聪慧,一手漂亮字体,深得团长器重,混得如鱼得水,能为家里寄些钱,添补家用了。这个团据说是蒋经国的警卫部队,父亲虽身在军旅,但从未配过枪,也没打过枪,更没上过战场,跟随团长,出入部队,有时出谋划策。但我父懂得远浑水,知进退,得分寸,分尊卑,被团长视为心腹。团长每每有好处,总要给我父亲分一小份。在国民党部队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心想可以混个好前途了,哪知道没过两年,国民党军队大势溃败,队伍一下子就被打散了。我父又只好脱下军装,怀揣些许金银,晓行夜宿,悄悄逃回家乡。

可又谁料想,途径现在的邵阳县长阳铺山路时,突然窜出一伙土匪。那时湘西的土匪是出了名的,有多少山头就有多少土匪,土匪多如牛毛,他们大多为生计所迫,啸聚山林,专干抢劫过路行人钱财的买卖,一般抢了钱物不会杀人。我父亲多少在军旅里呆过,见过世面,面对凶神恶煞的土匪,沉着应对,终因势单力薄,兜里的金银被洗劫一空。为了保住生命,连身上像样的衣服也送给了土匪,两手空空回到家里,像个逃荒的。后来父亲每每私下和我说起这段经历,他虽语带诙谐,但神情严肃,深深的感慨地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假如不是那些土匪抢去那些金银,58年严酷的反右运动中会没命了的!”这是肺腑之言,1958年反右运动,我父因为历史问题,也就是在国民党军队里呆过,而差点被杀害,那些造反派唯恐挖不出我父罪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庆幸那时遇到土匪,不然带回那点儿金银,正是铁的罪证啊!写到这里,我又眼眶湿了!

我父亲回乡后被请去当老师,因为表现突出,继而当校长。我父心想当个老师,平平淡淡一生,与世无争,教书育人,养家糊口罢了。可谁想到1958年被错划成右派回乡劳改,遭受造反派的蹂躏,三天两头抓去审问,关押在牛栏里,一来运动就被强制戴上高帽子,站在台上被批斗,及至1978年平反,恢复工作,整整20年。母亲带着大哥、二哥和大姐也随父亲回到村里,那时我二姐和我及弟弟还没出生。父亲被划成右派,孩子们也成了右派仔仔,受人歧视,遭人谩骂,低头为人,最可惜的是我两个哥哥和我大姐因为父亲而不能升学。那时升学不是靠考试成绩,而是凭大队革委会推荐,先看家庭成分,再看关系,革委会主任大权在握,往往以权谋私,连当时的下乡知识青年的命运也掌握在这些人手里。

我两个哥哥和我大姐读过小学就不许读书了!我9岁那年二姐12岁了,才在大队启蒙读小学,二姐和我同时启蒙读书的,那时的孩子都启蒙晚。我因为成绩优秀当了班长,每期被评为三好学生,但就是不能当红小兵,看到别人戴着红领巾多光荣,心里好羡慕!小学差一期毕业,我父担心我也不能升初中,托关系把我转入当时高田中学小学班就读。幸运的是我读初中时,政策也变好了,我顺利进入初中。可恶我村有个别有用心者,还是老眼光,认为右派仔仔不应该读书,于是亲自找到学校领导和我的班主任,并且以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头上,说我如何如何坏,要求学校开除我!因为村子里丢了一张牛皮,竟然特意开了几夜“抓窃会”,把我喊到会场审问,其用心何其良苦啊!

1978年春天来了,父亲恢复工作,而后我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相继成了家,我父入了党,当上了乡教育专干,一家人都称心如意,孙子孙女绕膝,乐享天伦,这样平安、幸福生活了10年,谁料到1988年我二哥因病去世,留下一小女两幼子撒手而去,我父何忍失子之悲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老来又要抚养孙子。失子之痛刚刚 好一点,又有大事发生,我大姐夫被摩托车撞死,没过几年,二姐唯一的儿子被亲婶娘毒死,二姐疯走,可气那二姐夫还寻我父闹事,吵得过年都不安宁!这一系列沉重打击,我父精神几近崩溃,内心在流血!强压内心的痛苦,每天还要工作。临近退休,因为嗜酒,高血压发作,昏死几个小时才被抢救过来。退休后高血压病发两次,每次都是从死亡的边沿抢救过来的。我父真可谓三世为人,波波折折尝尽人间苦难!最后瘫痪在床又三年,我兄弟三人真正的在床前尽孝也三年,端屎端尿,最后父亲拉尿不出,我用口为父亲导尿,克尽孝心。我父农历二○○三年三月初九日寿终正寝,享年76岁!

夜深人静写到这里,我心悲恸,泪已流干!

好想好想我的好父亲!

来源:望云峰2020年第三期

编辑:卢春玲

阅读下一篇

返回红网首页 返回隆回新闻网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