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浩决定要到六十三层的广东国际大厦去自杀。

耿浩本来明天就要在酒店举行婚礼，他应该携着美丽的新娘，盛装出现在酒店的红地毯上，接受亲友的祝福。不过，婚礼即将变成葬礼。

他有一个朋友在广东国际大厦十七楼买了半层楼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他想找借口让朋友带他去顶楼欣赏风景，享受在国际化大都市里一览无遗的畅快，借机像一只大鸟一样腾空而下，那会是他最后的高光时刻，他要用悲壮的色彩给人生划上一个句号。

耿浩在两房一厅的“婚房”里仔细地观看，像第一次走入这里似的。他看看这，摸摸那，新房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他们对未来生活的安排。他久久地注视着主人房婚床上头那个大红的囍字，囍字下面一个大相框，相框里的自己高大帅气，身旁的女朋友孟美身着洁白婚纱，高挑的个子、漂亮的脸蛋轮廓看得出是个难得的大美女，她双目含情的微笑中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耿浩的眼睛慢慢湿润，泪水徐徐地盈满了眼眶，眼泪终于涌出落下，滴在木地板上摔得粉碎，他的心仿佛也被摔碎了。

新房，银行会这个月底收走，这些很快就和自己没有关系了。耿浩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轻轻地关上门，一扭头走出婚房。

早上八点，耿浩出了门，这个时间可以避开孟美。孟美说了十点钟会来敲他的门，一起去民政局领结婚证。他希望女友能原谅他的爽约，他不想将她拖到官司、债务、穷困和许多未知的麻烦中。

广州的冬天虽然不会冰天雪地，但也有气温低的时候，今天只有8℃，感觉直冷到人的骨子里去。天阴沉沉的，像一头受伤后拼命寻找对象爆发愤怒的雄狮，太阳吓得早就深深地藏了起来，小区里一棵大柳树叶片落尽，干枯的枝头鞭打着冷风，此情此景，让耿浩的忧郁又浓厚了许多。

耿浩走到外面公路旁，路边停了一辆的士，车头盖打开支起，车子似乎出了什么故障，但司机只是瞅了瞅，那双手非常干净，好像并没有动手检查过什么。司机看到走来的耿浩，马上放下支撑杆，关闭车头盖，还满意地拍了拍手。

耿浩臭着脸走上前去，问道：“车修好了吗？能不能去环市路广东国际大厦。”

司机响亮地应了声好嘞，又咧开嘴笑了笑说：

“车没什么事，只是开车累了，停下来看看。”

心情极坏的耿浩差点就骂出有病两个字，想到自己现在的景况，不由悄悄地摇了摇头。耿浩不爽地扫了一眼司机，司机肉团团的胖脸，头顶半秃，年约半百，体型肥矮，肚子尤其大，像一只大坛子，不用想也知道坛子里装了满满的肥油。

司机高兴的样子，让耿浩莫名奇妙地生气。为了能按计划登顶国际大厦，耿浩决定不做任何节外生枝的事。他冷漠地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的士司机快步走回驾驶室。

司机应该不是一个有眼色的人，竟然打开了歌喉：“……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晴空，珍惜所有的感动，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彩虹，风风雨雨都接受，我一直会在你左右……”司机唱的是歌曲《阳光总在风雨后》，那略带沙哑的磁性歌声回荡车中，感觉不比唱片里的原唱差，唱片那可是经过录音棚美化的，难怪俗话说高手在民间。

歌词充满了不甘与抗争，激越的歌声飘在车里，让耿浩的内心有点触动。耿浩冷笑了一下，没有经历过苦痛的人，总是喊风风雨雨都接受，可笑！事实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暴风骤雨中活下来。

“我唱得好吗？”司机扭转头来，嬉皮笑脸地问他。

倘若在平时，耿浩会说他是被生活耽误了的音乐天才。嗓子浑厚低沉，自带磁性，唱得的确是好。他这样一个即将与世界诀别的人，没有心思来欣赏人间声色，但还是淡淡地简单回了句：

“非常不错。”

耿浩的冷漠，并没有打击到司机的热情。一首《男人哭吧不是罪》接了上来：“……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微笑背后若只剩心碎，做人何必撑得那么狼狈，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尝尝阔别已久眼泪的滋味，就算下雨也是一种美，不如好好把握这个机会，痛哭一回。”

司机的歌声中充满了情感，有些颓废又有些悲伤，甚至还带着一丝哭腔，看来也是受过一定挫折的人。耿浩想起曾经创业时的意气风发，到如今失败后走入一条黑暗阴冷令人绝望的隧道，不知不觉被带入了歌声里，眼眶湿润了，他很想大哭一场。

车外不停划过的人群喧闹都被隔在窗外，路边的风景如拆散的动画片一帧帧闪过。沉默漫延车内，司机唱完歌久久没有说话，仿佛和耿浩一样没能一下子从歌声中走出。

司机拍了一下方向盘，好像在提醒耿浩又要有动作了。果然，周杰伦的《蜗牛》又被唱响：“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寻找到底哪里有蓝天，随着轻轻的风轻轻地飘，历经的伤都不感觉疼，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我有属于我的天，任风吹干流过的泪和汗，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

歌声形成一幅幅画面，在耿浩的脑中不断地交替反复，让耿浩产生了共鸣，久久难以自拔，自杀的决心被动摇了。

唱完后，司机说了句“你们的掌声在哪里”，耿浩心中酸苦，自然不可能鼓掌。司机连按三下喇叭，前面一片空旷，根本没有车呀，耿浩马上明白，这是用喇叭代替掌声。

司机为什么这么胖得吓人，原来是心宽体胖。耿浩差点笑了起来，但想到等下即将走上不归路，忧伤又立即覆盖了转瞬浮上来的笑容。

司机根本没有征求耿浩的意见，又用歌声轰炸耿浩的耳朵，这次唱的是刘欢的《从头再来》：“……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歌声重重地击打在了耿浩的心上，像一道激流，在他的心中横冲直撞。耿浩心事重重，每一句歌词，都让他觉得疼。最近的事在脑海中跳跃着：与一个老客户合作出了问题，订制的货品只收了两成订金，余下款项收到货物后七天付清，没想到付货后一天，让客户一家突遇意外全部遇难，耿浩讨要货款无门，即将一无所有还背负了近百万的债务。他多年来一直是公司的销冠，没想到自己创业第一年就遭遇了人生的最大打击，偏偏祸不单行，湖南老家的父母早前又双双殁于车祸，他真的撑不下去了。所有的梦想和激情燃烧殆尽，只余灰烬。

耿浩沉陷在歌声中还没出来，司机喊了句：

“请挥动你们的双手！”原来歌已唱完，耿浩有些好奇司机又会出什么招数，只见他按动雨刮器开关，雨刮器不停地左右摇摆，多像挥动的双手，这样别出心裁的奇思妙想，也真亏他想得出来。

前面红灯，车停了下来，司机递过来一张图片一般的东西。耿浩一看，是一张两个巴掌大的寻人启事。

“你见过照片上的人么？他是我儿子。”

司机的普通话忽然变得不那么流利起来，请耿浩原谅他的冒昧，眼中又满怀希冀。

“你儿子？”耿浩惊讶地说。启事上一个穿着老式西装国字脸年轻人，依稀可以看到司机曾经的影子，彩色照片下的名字叫李全。

“多年以来，我一直用这种方式寻找我的儿子。”司机抱歉又沉重地说，“我问过每一个坐我车的人，是不是遇见过我儿子，可惜……”

车窗外紫陌红尘，耿浩想不到司机遭遇这样的不幸，同病相怜拉近了彼此距离，他忍不住向司机打破砂锅问到底。

司机原来不是司机，他是黑龙江人，膝下一子，高考失利后到广州来打工，刚开始是在建筑工地做事，后来就再也没有音信，老伴年年望子归来，年年落空，郁郁而死。司机便放弃老家的一切，只身到广州寻儿。他找遍了广州的角角落落，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身无分文的时候，幸好碰上一个开租车的老乡，介绍他入了的士司机这一行。他就这样边开车边找儿子。

人群和喧闹都被隔在窗外，车内的人久久无言。

“我难过的时候，就唱歌给自己加油，唱着唱着，心里就敞亮了，我觉得儿子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我——你不会嫌烦吧。”司机晃晃秃头说。

“你唱吧，我想听！”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司机将《从头再来》再唱了一遍。

歌声直冲心灵，耿浩的眼渐渐模糊。他问自己，能不能重新再来？司机朝空旷的前方按了三下喇叭，又让雨刮器左右摇摆。

耿浩默然地看着他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加油、喝彩。良久问道：“你觉得生活还会好吗？”

“人只要还活着，就会有希望，即使处于人生最黑暗的沮丧中，都要选择活着，哪怕是像大街上经常被驱赶的流浪狗一样活着，很可能流浪狗就会发生遇上好主人的惊喜转折。”

活着就有希望的话语深深地触动了耿浩，终于冲垮了他向死的堤坝，心中最后一丝乌云也被吹散。他感慨地说：“司机大哥，你直视儿子失踪并没有向现实低头，不放弃希望地坚强面对，很遗憾，我没有见过你儿子。我本来是去自杀的，是你的歌声与经历让我有从悬崖边回头的勇气，麻烦你掉头，我要回家！”耿浩的声音里充满了力量。

司机目瞪口呆，他伸了伸舌头，心有余悸地说：“兄弟，你可吓着我了，但也非常庆幸你迷途知返。为与你共勉，再送你首歌吧，郑智化的《水手》。”歌声萦绕车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受伤了应该学会自己疗伤，跌倒了要自己勇敢地爬起来，耿浩在歌声中领悟到这样的思绪，心中感慨万千，原来歌声真能给人重生的力量。

“兄弟，再给你唱一首《永不放弃》。”歌声又响了起来：“原以为人生故事平淡，转眼你已站在生死前沿，虽然不见一丝硝烟，离别你我不忍说再见，怎能让思念如此挂牵……用爱的名义发一个誓言，永不放弃爱的信念，用爱的名义发一个誓言，永不放弃生命的尊严。”

对！人生之路不能轻言放弃，放弃，就不可能成功，永不放弃，就可能获得爱情和成功！耿浩久久地沉浸在歌声中，忽然感觉车停了下来，视线飞出窗外，原来已回到他去此前上车的地方。耿浩吁了一口气，手机扫码付了车费，对司机说：“师傅，你的嗓音真不错，和英国达人秀中出道的苏珊大妈有得一拼。”然后走到的士车头前，向半秃的司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神清气爽地走上回家的路。

打开家门，孟美花跪在沙发上，脸上泪痕未干，双手合十在祈祷什么。听到声音，她睁开眼睛，蓦地站了起来，眼睛里尽是惊喜：“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孟美把耿浩紧紧地拥在怀中，好像怕眼前的男友会忽然消失似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一定会东山再起的，你没有理由抛下我不管。”

“你收到我的遗书了？”耿浩生意失败的事情以前可是一点没有透露给女友。按照定时发送的时间，遗书到女友手上的时间应该是中午十二点。

“昨晚，我本来是要登录我的QQ，打开后却是你的。结果就看到了那个定时发送的遗书了——这是天意。”

“从遗书中我知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我不知道怎么阻止你，你那么倔强，我怕越劝你越颓废。于是只好打电话向广州市最大的一家的士公司求助，告诉他们你非常喜欢唱歌，还容易被歌声感动。他们答应进行一场自杀阻击行动，尽最大努力挽回你。我不知道结果最终会怎样，但我还是决定到新房里来等你。”

耿浩完全明白了，那个的士司机不是在修车，而是在专门等他。那些励志歌曲，原来完全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司机那个失踪儿子的故事，肯定子虚乌有，启事上司机儿子的西装他当时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太有年代感了。而那个用心良苦的司机，一直试图用歌声唤醒他的勇气。然后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身份，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士司机一举一动入情入戏非常到位，让他沉疴尽去，同时也惊出一身冷汗。如果的哥阻击自杀失败，自己现在和孟美早已是天人永隔。

原来这么多人在乎他的生死，他感觉眼前并不是那么灰暗。他想起了作家史铁生的话“死是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

耿浩拥着孟美动情地说：“谢谢你从悬崖边挽救了我，你真心愿意和我从一无所有还是负债的情况下携手共赴艰难人生路？”耿浩搂紧了孟美问。

“其实，是的士公司拯救了你，我们最应该感谢的是他们。人生一路坦途是基本是不存在的，没有礁石，就没有美丽的浪花。累了坚持，伤了忍受，疼了挺住，跌倒了，那就重新站起来，主动迎战，向命运叫板，以前你一个人面对，现在，我和你携手一起共同面对风雨，至死不渝！”

两人含泪久久相拥。

“我们现在就去领结婚证吧。”孟美说。

耿浩重重了点了点头。

他和孟美牵手走出家门，阴晦已散，一轮红日从云中钻出来了，冬天的寒冷在阳光下好像消失了，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