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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源研究丨刘小颖:那年那月那缕光

来源:《魏源研究》杂志 编辑:卢春玲 2024-01-08 08:3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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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位于隆回县六都寨镇的西面,大东山脚下,那里群山环抱,山明水秀,故名西山,我的双亲至今生活在那里。

星期天,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年近七旬的她平时说话低声细语的,电话里的声调较之以往却高了许多,孩子样的兴奋:“我们村装上路灯了,不要用电的,他们说用的是天上的太阳,好神奇呀,这得省多少电费呀!一到晚上,亮堂堂的,好像天没黑一样……”

母亲的电话让我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我们照明用的是煤油灯,灯具叫灯盏,由油盏、托柱、承盘、灯罩四部分组成,一条灯芯通过托柱将油盏里的煤油引至承盘,点燃承盘上的灯芯,就点亮了乡村的夜晚,承盘上再罩个玻璃做的灯罩以防风,灵巧方便,可根据需要随意挪动。那时的煤油非常紧张,乡亲们能够白天完成的任务绝不拖到晚上,“白天慢悠悠,夜里熬灯油。”就是讽刺那些晚上做事的人的。

我家却总有做不完的事,父母白天在田地里劳作,到了傍晚才回家做家务。他们一进家门就会点亮灶台上那盏煤油灯,父亲在灯光中烧火煮饭,母亲在灯光中剁猪草,我和弟弟妹妹已经饿了,一个个坐在门槛或凳子上叽叽哇哇的。灯盏的亮度有限,只有灯盏周围才有灯光,所以整个夜晚我们都以灯盏为中心。灯罩用久了会被火苗渐渐熏黑,光线会越来越暗,母亲总是吩咐我把灯罩洗一洗,清洗过后的灯光格外亮些,于是心也莫名的敞亮起来。

月亮不在时,夜晚是黑乌隆冬的,乡亲们为省煤油大都早早地睡下,村子里安静得可怕。我家背后的山上有一种虫子,每到晚上就会“嗤、嗤、嗤、嗤,叽呀丝,叽呀丝……”地叫个不停,我问母亲那是什么叫,母亲说是纺织娘,它前辈子是个心灵手巧的纺织女,年轻漂亮,可是家里很穷,被一个地主老头看中,要下重金纳她为妾,纺织女宁死不从,跳井自杀后变成了这种虫,叫起来就“叽呀丝、叽呀丝”的,人们亲切地叫它“纺织娘”。

弟妹饿得发慌时就抱着母亲的腿大哭,母亲会随手塞给我们一个生红薯,弟弟可没这么好打发,拉住母亲的衣服不让她干活,母亲见哄不住,无奈地说:“别哭了,再哭就喊老贼咕来把你抓走!”门外像一个无边的黑洞,老贼咕应该就住在这个黑洞里,我在脑中无数次勾勒过它的模样:全身黑黑的,高高大大,嘴巴宽宽的,眼睛像灯笼又大又凶,奇丑无比,随时有可能伸出它的巨手来把我们抓走,那远比饥饿更可怕。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马上伴着鼻涕啃红薯了,我也赶忙把门关得紧紧的,搬个小凳子坐得离灯更近点,才感觉心跳得没那么快、那么慌!喧闹了一会的夜晚又回归宁静,只剩下勤劳的纺织娘在“嗤、嗤、嗤、嗤,叽呀丝,叽呀丝……”这时感觉那暖暖的橘色灯光中,有位美丽的姑娘,时而载歌载舞,时而纺纱织布……等待是漫长的,当父母终于把饭做好时,弟妹十有八九在凳子上流着口水睡着了,母亲只得心疼地轻唤他们的小名,把他们抱到床上去。在煤油灯下吃晚餐的往往只有父母和我,这时的灯光像母亲的目光,有些朦胧,充满怜惜,无比的柔美!

到了八十年代末,有一天村干部说煤油灯可以收起来了,村里马上要架高压电。我是在煤油灯下长大的,母亲说煤油灯用了祖辈很多代人了,突然说要架高压电,可能吗?直到电工在我们村立起电杆,才感觉心中既有期待又有不舍!

接通高压电的那个晚上,我兴奋得在各个房间里窜来窜去,父亲在每个房间里接上电线,在电线末端装个鸭梨状的电灯,外面是玻璃,里面有钨丝,把开关线一拉,钨丝立马亮得刺眼,光芒四射,像个小小的太阳,让人不敢直视,感觉屋子忽然宽了许多,每个角落都亮堂堂的。看着灶台上小小的煤油灯,就像看着自己的发小,时光一往无前,而我们总是恋恋不舍,就这样我们告别了煤油灯时代。

这时的夜晚变了样,乡亲们的窗户上都透出亮亮的光彩,错落地散布在黑暗中,远看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温暖又神秘。“嗤、嗤、嗤,叽呀丝,叽呀丝……”勤劳的纺织娘一如既往地歌唱,可美妙的歌声常常被孩子们的吵闹声、姑娘们的歌唱声压了下去,从此,夜晚热闹了许多,老贼咕似乎也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

照上高压电不久,为了摆脱贫困这个恶魔,父亲带着母亲南下打工去了,我和弟妹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我们那的中元节,叫哈饭节,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一日晚上,家家户户要接老客(逝去的长辈亲人),传说七月初阴曹地府为所有鬼魂放假,准许他们回人间探视游玩,为使自己的仙逝亲人不至成落寞的孤魂野鬼,各家各户都燃香点灯把老客接回家中供奉。

十四日傍晚再送回去,供桌上摆设新产的玉米大豆花生,还有特意做的斋粑,恭请先人们喝茶后带好瓜果点心回归天庭去看社戏,传说阴间十五日设戏台欢迎鬼魂出游归来。第二天,乡亲们会不约而同到大东山庵堂去朝山,为家人祈福。

父母走后没几天,就是中元节,那个十四日晚上,奶奶正在电灯下做斋粑,突然眼前一片漆黑,停电了,爷爷吩咐我去找煤油灯来点亮,虽光线暗了许多,还是能照着奶奶把斋粑做完。那晚的半夜,我还在做美梦,就被奶奶喊醒,爷爷奶奶带上敬过先人们的斋粑、玉米和糖果等供品(说是先人们会保佑吃供品的人),领着我们到大东山庵堂朝山去了。奶奶说越去得早,心就越诚,菩萨会保佑我们丰衣足食、身强体壮的。

说不上是夜里几点,天空泛出丁点朦胧的光,只见身前身后人影在晃动,人声鼎沸,看不清是谁,幸好爷爷早准备好枞油槁(在枞树上取下集满枞油的那段木材,点燃后特别的亮。)做成的火把,我懵懵懂懂的在红红火光中跟着爷爷往山上走。通往庵堂的茶马古道上,朝山的香客非常多,他们齐声唱着拜香歌:

一拜天上星日月,二拜地府十阎君,三拜西天如来佛,四拜南海观世音,…… 曲子很简单,一扬一抑,反复循环,既有僧歌的虔诚,又有山歌的悠扬,我仿佛到了一个神秘又陌生的虚幻世界,有点飘。最令我惊讶的是:平时从没哼过歌的爷爷竟是唱得最响亮的那个,火光随着步伐在他的糙脸、胡楂上有节奏的窜动,有点炫。他边走边唱,唱粗了脖子唱出了青筋,那架势好像在开演唱会,黑蒙蒙的大东山是他的舞台,枞油槁火把是他的舞台灯光,其他香客的歌声成了给他伴唱的和声,花草树木是他的观众,不知他那虔诚的歌声能否感动山上的菩萨?这样的爷爷陌生又可爱,满山满树爬满了他的歌,激情高亢的歌儿在朦胧的树梢上飘来又荡去……

下午朝山回来,我感觉好困,走进房间去睡觉,发现床上的被子燃成了个火球,床也开始燃起来了,吓得我飞奔着去喊爷爷,幸亏及时发现,要不然整栋木房子都会烧成灰。原来爷爷去朝山前,生怕宝贝电灯被人偷走,又急着去朝山,竟然连着电线把它藏在被子里。不是先天晚上停电嘛,大家都不知道要关掉电源,第二天下午来电后,电灯亮了,包在被子里不散热,这不,奶奶最喜欢的那床印花棉被已经烧成灰了,隔壁的银哥十分惋惜的对爷爷说:“丙爷爷,您害怕电灯被偷把它取下来就行了呀,一个电灯五毛钱,一床被子得花多少钱呀?”爷爷沮丧地说:“我怎知道呀?以前没用过,想着如果丢了我们又得摸黑,要是早知道,昨晚停电时拉下开关线就没事了。”奶奶在旁边心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从那以后,奶奶时不时地念起她那床印花棉被,爷爷总是不说话,靠着墙壁坐在屋檐下,回头深深地看一眼屋中的电灯,然后把他那长得可当拐杖的烟斗装满烟,吧嗒吧嗒地闷抽一阵,抽完了,把烟斗翻过来,在石板上敲了敲,把烟槽里的烟灰敲掉,烟槽是铜做的,敲在石板上“铛、铛、铛”的脆响,很是悦耳。再意犹未尽地望向远方的山峰,山峰上,他那激情高亢的歌声在飘来又荡去……

来源:《魏源研究》杂志

编辑:卢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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