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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马迟迟:诗歌、故乡及其它

来源:《望云峰》2022年第2期 编辑:卢春玲 2023-02-27 16: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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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们驱车去雪峰山。那是十月,我们好像是在去寻找木瓜山水库的途中,又好像是刚从木瓜山水库经过,要去往更深的山中,具体旅程的细节我已记不太清。

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秋阳如洗,天空碧净,我跟同行的朋友们在山中漫游。山道两边的树长得高阔、齐整,山风从树叶上吹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山中寂静,以致我们的谈话变得异常清晰,甚至连同小车的引擎声也变得微弱。我们的车沿着山道一路驰骋,向山顶进发,金秋的暖阳照耀着雪峰山黄金般的心灵,像是记忆中是枝裕和某部乡村电影中的长镜头。这样直到路的终点是一处悬崖,我们迷路了,同行的好友并没有责怪我带错了路。我们下车小憩,站在山腰上,眺望雪峰山顶那些大型风力发电塔,巨大的钢板叶轮在阳光的照射下旋转,给山乡的景象增添了某种现代性。就在此时,我再次听到那些树叶的声音,它们时近时远,忽大忽小,时而密集时而稀疏,像一股水流,在山林之间潺潺流动。我感觉到一个神迹,它充斥着我的耳膜和视觉神经。而那时,我正在构思一组关于故乡的诗歌,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捕捉到了诗歌的声音。

我的故乡在雪峰山麓腹地一个叫金潭的地方,那是位于湘西南一个偏远的乡镇,一条小河贯穿其中,人们临河而居,低头见水,抬头见山。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离我老家不远就是魏源故居,我记得小学时,语文老师带我们去春游,沿着早春的田垄,穿过绿油油的稻田和一截清澈的小溪就可以到达故居的门口,门口有一副对联:“沙洲回碧水,朗月照金潭”,这是我人生中读的第一句与诗歌有关的句子,而后就在历史课本中知晓“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学说。魏源提出的这个学说不仅能应用在当时的科学图强上。我现在想来,在文学艺术上,纵观中国百年新诗的发展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不断学习西方的艺术创作手法,从传统到现代,从历史意识到当代意识,我们的创作离不开我们生命的故土。迄今为止,我们依然在中西两种文化融合的边界中攀爬,传统不仅仅是传统,它存在于过去,也必将存在于未来的创作之中。我们需要在当代的日常生活中,去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性,去寻找一种融合的催化剂,让你的作品在同时代的声音中发生不一样的化学反应,这是一项十分耗费劳力和天赋的事业。

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从事诗歌写作。我记得儿时求学时的理想是做一名武侠小说家。我曾在很多个夏天的暑假,跟一位年长我几岁的同乡朋友借阅金庸、古龙等人的小说。那时,我吃完早饭就会搬着板凳,坐在老家的阁楼上,靠着窗户面对那条河阅读武侠小说,直到日落时分,奶奶唤我吃晚饭。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以前叫金水河,现在被当地政府统一规划称作魏源湖。金水河属于资江的支流,如果乘船迎河而上,就可以抵达县城,然后经过资江,再汇入遥远的洞庭。我的少年时期基本上都是在河边度过,日日夜夜,河水的声音在梦中流淌,覆盖我的童年,发出哗哗的水声。我现在每次回乡,面对这条河都会有一种异质的生命体验,我有时站在河边观照它,似乎这条河也在成长,似乎现在的这条河已经与儿时所见的那条河不是同一条河,它在时间的流逝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它的形体,它发出的声音,它的呼吸,这条河也有属于自己的痛苦和欢乐。如果我们跳出人类的感官系统,从更高的维度去观察故乡的山水,它们本身就是某种“语言密码”的存在,这些山水都有着自身的节奏、生命气息跟情感的表达,随着节气和时令的变化而变化。有时是诗歌、有时是散文、有时就是小说。我们只是一次一次去体察这种隐藏的“语言密码”,我们生活中所有的事物本身都带有某种“语言”符号,它们之中蕴含着生命的意义和真理,有人为的,有自然本来的,它们按照一种规律组合、分解,物质的、精神的、科学的规律,艺术的规律,殊途同归,我们的创作被这种类似神迹的“语言”召唤。

我之前认为语言文字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然而当我从事诗歌写作后,我又觉得语言时常变得匮乏,它变得有局限性,于是我理解了人类为何又发明了音乐、舞蹈、美术、摄影、建筑等诸多艺术形式。随着文明的向前发展,我们日常的语言也在相应的发生嬗变。我时常在思考我们当代诗歌语言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形式,该如何应对信息时代我们日益复杂的情感心灵,我们的文学语言应是滞后于当今的时代的,如何用一种新的美学形式去承载我们的生命体验和时代的灵魂特征。这是一项十分冒险的事业,艺术工作是失败者的工作。然而,艺术家们往往又异常痴迷于自身的手艺,当你的技艺在不断在攀爬过一座座山峰后,你会在某一时期因为你的进阶而感到愉悦,但马上就会发现前面还有一座更高的山脉在等着你去登攀。按照诗人里尔克的说法就是:“没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我的诗歌创作启蒙于高中,事实上,我念初二就去了这所高中的附属学校,我的高中学校位于县城的郊外,离学校不远就是辰河,辰河位于金水河的上游。那时,这条河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条大江的模样,水面更阔,更深,流量更加充沛。那时,辰河两岸已经有了冒烟的工厂和高大的楼群,这已经不是我童年时代阅读“沙洲回碧水,朗月照金潭”时的景象了,一种现代的工业文明正在慢慢侵蚀着故乡的土地。几年后,我的诗歌写作在这里发生。我的高中有个文学氛围很浓的文学社,当时的指导老师很关注喜欢写作的同学,我的第一首诗歌就是发表在学校的校刊上。在这里,我接触到了国内和国外的一些现代诗歌,后来,随着阅读量的增加就有了写作的冲动。有趣的是,当你回溯个人的成长历史时,你往往会有一种后知后觉的惊奇。我曾在读书时代用日记本写过很多夭折的武侠故事,但对于诗歌写作我却坚持了下来。从老家的金水河,到县城的辰河、再后来到长沙读大学面对湘江,看到那些更富有现代性的建筑和信息时代绚烂易逝的霓虹时,它们之间既有独立的区别,却似乎又存在某种相互承接的东西,这些事物构成了你人生中一个个有意思的分镜片段。当你发现农耕文明的场景已慢慢在你的生命中逐渐褪去,而命运之手却在儿时的那次春游埋下了诗歌的种子。我从事诗歌写作断断续续有将近十年之久,在而立之年回溯这段写作的历程,却发现创作中需要解决的问题早存在于少年时期记忆的图景中。在魏源故居门口,在金水河畔、在辰河边观察工业的烟囱涌向县城晦暗的天际。

传统的伟大之处在于当你意识到它时,它永远都存在于那里,让你无法逾越。传统照耀着过去的历史,也指引着未来,它存在于文学发展的秩序和规律中。写作的传统与个人历史的传统息息相关,传统是运动和变化的,它渗透在我不同时期的写作之中。艾略特曾说过:任何在二十五岁以后还想作诗的人,要有历史意识,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还需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我想在面对这个问题时,有两个方面的内容需要去厘清:一是文学(诗歌)写作的传统;二是个人生命成长的传统。写作的传统更多意义上是一种方法论,而生命成长的传统是一直在变化,它对应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它随着你生命的结束而结束。对于任何有使命的写作者来说,我们终身的创作应该是去解决这些问题,最终让作品具有超越性和先知性。

我的诗歌创作一直处于一种半停滞半延续的状态,大部分时间都是停笔搁浅的。诗是什么?我们为何要去创作诗歌。词典中的解释是:诗歌是一种抒情言志的文学体裁。诗或许是一种感觉,就像布罗茨基所说:诗一种抗拒现实的方式。然而每当我们去论述它的时候,却会发现论述的片面性,这是个宏大的命题。就我个人的写作经验而言,诗或许就是那次站在雪峰山中观看树叶吹动时的神迹,也是儿时在魏源故居门前时那种不能理解的蒙昧之美。我们该如何去创作我们的诗歌?当我们有意识地去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却发现背后的奥秘无穷无尽。从形式到内容,从个人的生命体验到映射整个时代的万物变迁。诗歌的这种语言体裁相对于别的艺术形式应该是最具敏感性和智识的,然而它却很难具备把握记录宏观题材的可能性,它不可能有小说那样庞大、驳杂的叙事性。诗歌只能从一个片段切入,或者是很多个片段的组合,用最简练的语言直抵人心。当然我们也发明了组诗和长诗的形式,但是我们能做的只是去无限去接近于这种可能性。从中国诗歌的发展史来观照,我觉得《诗经》是这个民族集体无意识创作的结果,而到屈原这里才开始有意识的去创作诗歌,再到后来的李白、杜甫、王维等,这些都是我们民族伟大的传统。对于个人的创作而言,当你真正具备了有意识的写作后才能称之为创作,之前做得都是知识的储备和技艺训练的准备工作。意识大于突发的灵感降临,眼高手低是从事艺术工作应该具备的才能。

对于诗歌意识的培养,就是批评意识的培养。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写作者,我觉得首先应是一个批评者。我这里指的批评不是指文学活动意义上的批评(事实上,对于文学活动意义上的批评我们要始终保持一种警惕性),而是一种自我创作的内在批评,这种批评意识在某种程度上大于创作本身,因为它将指引着你创作的路径,它决定着你写作的纬度和经度。任何一个有雄心的作者,他都想要自身的作品能富有那种广阔性、复杂性和包容性,能记录下这个时代的大千万象,记录下个人成长历程的心灵和社会发展的心灵。然而,农耕文明已经不是我们生活的主流,工业文明带领着我们突飞猛进,工业和信息的速度瞬息万变,文学的语言似乎已经跟不上社会发展的节奏,信息的传播媒介也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个体的心灵和社会的心灵形态愈发复杂多变。我们的文学作品几乎很难出现那种全景图式的鸿篇巨制。按照数学的逻辑来剖析,我们当代的文学表达形式像是“多边形”,每个创作者根据自身的生存经验从一个点切入,找到一种方法,最终让这个多边形汇聚、扩充成一个完整的“圆”。

当然,这只是我根据个人创作经验的一种理解和判断。从高中时期开始,到大学、再到毕业后从事工作。我都希望自身的作品在每个阶段都有变化,直到现在我都没能找到一种成型的、相对应的、稳定的风格,一个作家作品的风格应该也是运动的,不然就会被时代所抛弃。我们的时代已经从一个阅读图文的时代向一个影像的时代转变,视频影像已经成为社会传播信息的主流,因为它更加快速、便捷、清晰和真实。我现在所从事的工作也跟影像相关。近几年,我想让作品的表达形式跟我的工作产生一种内在关联,融入影像叙述的元素,这是一种飞蛾扑火的尝试。我不知道这是否具有写作的有效性,它们之间将会催化出一种怎样的效应,这需要通过大量的写作尝试支撑作为创作成立的理论依据。其实这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就已经存在,只是如何去重新拾起它,让这种诗歌语言发挥它的现代性和当代性的光芒,这里面又蕴含着很多切身实际的问题需要去面对,甚至每一首诗歌写作时面对的具体问题都会不一样。然而,对于年轻的创作者来说,去追求一种形式上的突破,他们总是会乐此不疲。诗歌的奥秘到底是什么?它能抵挡一辆坦克,还是能帮你抗拒现实生活中的困苦。事实上,它都不能,更多的时候,它对生活本身或许是一种伤害。所以,我尽量在生活中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有在进行具体创作的时候,我才扮演着一个诗人的角色,而更多的时候我是人群中的路人甲和路人乙。对于我而言,诗歌最大的作。用可能就是抵挡生活所带来的孤独,我曾很多次驱车沿着湘江中路去往南边的一个小的码头,站在湘江边上眺望麓山和橘子洲。我有时会这样思考,湘江与我儿时的金水河有什么不同,湘江两边那些工业文明下的建筑与少年时期辰河两边的建筑又有什么不同。当我每次返乡站在金潭原的稻田中央眺望雪峰山时,又与童年时站在魏源故居门口的那个人有什么不同。他们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他们的命运将走向何方,这是个无法回答的哲学问题。也许在雪峰山中那次听到的树叶声曾给予了你某种启示,也许答案在更为广阔的湖湘大地之间。然而只要你还在继续创作,那些伟大的传统和先贤们的气息就会滚滚涌来。

2020年10月于长沙


来源:《望云峰》2022年第2期

编辑:卢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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