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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楚木湘魂:衣 胞 之 地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三期 编辑:卢春玲 2022-03-19 15: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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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云在山上竞跑,神仙豆腐树的叶子散发 出浓郁的香味,明月在每个月的农历十五走向它 的巅峰,明月照千山呐……

这是我的金石桥!

网红街五光十色,五光十色里游离着红男绿女,乡音缭绕,灯火可亲; 楼房比人群更密集, 千篇一律又各有标识; 道路四下里散开,象撒开 一张网,一撒开人在天涯,一收网人在眼前。

这是我的金石桥!

养家糊口的男人在烈日下竖起钢筋,女人卑微地将矿泉水瓶子捡进蛇皮袋子里,一个老妇人 从早到晚都在守着几把逐渐蔫去的青菜,两个留 守儿童拿着手机说不放就不放。

这也是我的金石桥! 北京、上海、深圳,还 有宽而又宽,美而又美的青藏高原,都不会比它 重要更有意义。

“我爱什么——在这苍茫的人世啊 什么就是我的宝贝”

作家娜夜的话,姑且借来作为我不知所措的 表白。

一地理

很久以前,偶然看见谷歌地图下的金石桥, 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都是山? 人呢? 屋呢? 耕 了一代又一代的田呢?

将地图放大又放大,终于在山的缝隙里找到了屋宇。原来我以自以热热闹闹的人世间,是那么小,那么小。我们只是游弋于绿色中的浮游生物。

今天,我们又在冷溪山了,往北边跨一步, 是娄底市新化县的地域; 往西边走,是怀化市溆浦县。邵阳、怀化、娄底——脚踏三市,这是金石桥的区位优势,是它的资本。但眼前这分属于三市的山,它们的长相和姿态是一模一样的。

山是唐宋明清年间的商旅古道。

山是抗日战争期间的战场。

山是百姓安身立命的家园。

高山上是没有夏天的,即使是北半球的七 月,即使是被太阳擦亮的正午。

七月的草木,凭借大自然的雨热同期,繁茂 得惊心动魄。葛藤可以延伸五米、十米,芭茅草 高过人头,醉鱼草花已经开过了,空气中还残留 着它们销魂的香。

“开紫色铃铛花的是什么? ”她们雀跃地问着。女人永远在骨子里保留了一点天真和好奇。

“俗名勺把叶,学名玉簪花。”我说。爬了这些年的山,我也总算认了几样东西。

“开白色花的是什么?”

“打屁柴——名字大俗,花却是大雅的,这种花的蜂蜜,一百二十元一斤,不还价。”

不过,那种结奇怪的圆柱形果实的树,我却不认得。

“啊哈,文盲,那是厚朴。”轮到我被人取笑了。

山的迷人之处,在于它的不确定性,你不确 定会遇见什么花什么果什么叶,你也不确定什么 时候能遇上雾霭,什么时候遇见一只小兽,或者 迎头撞上一脉溪水。这一个庞大的生态系统, 花岗岩经过亿万年风雨的研磨,相当一部分就 成了滋养万物的土壤,什么都养得起。它养得起 珍贵的野山参、红豆杉,也养平民化的毛竹、松 树之类。

人对山的感情是复杂而微妙的。

少年人的梦想是离开,到远方去,越远越好,远方有酒,有故事,有凉不了的热血和打不败的青春,有迷离的灯火和彻夜的歌舞。

暮年人的梦想,是回来,回到山里来,山里 有糯米水酒,猪血丸子和烟薰腊肉,有安安稳稳 的人世和亲近的人。

我们在长久的静默中俯瞰家园。

长久以来,金石桥以农业自然经济为主。伐木取材,竖屋造厦,繁衍生息。水稻是百姓人家 至关重要的事,硬是凭着柴刀和锄头,在庞大的 山坡上开出浩浩荡荡的梯田。据地方志记载,在 1949年以前,山林更深处甚至还保留着刀耕火种 的原始方式。单看那些梯田,就不能不想起那些 等同于开天辟地的艰辛。在水源不到、水稻不宜 的地方,人们种红薯、苞谷、苡米,种南瓜、黄 豆、糁子,以弥补生活的不足和单调。

现在,禾苗还在田畈上绿波荡漾,人们依旧 在清明前后栽种红薯,但它们已经不是主要经济 来源。当这些不成为谋生手段之后,这几乎就是 一种理想的田园生活了。本地最主要的经济来源转 向商业、 工业、 产业、 物流集散、 异地发展等等。

母亲曾经感叹说,以前的人再怎么攒劲,再 怎么不睏觉地干,也奈何不了这样的潮流。

她说的潮流,是指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科 技,这样的交通,这样的发展速度。

她的感慨之心我亦感同身受,我们今天能轻 轻松松地与鹅公洞瀑布面对面,能在谈笑之间登 顶老鹰坡,能在满天星的古茶亭里矫情地唏嘘, 都因为脚下这样宽阔而硬实的路,都是因为这个时代。

山系中间的溪水在某一个交叉点汇合,再一次汇合、汇合,最终就成了云溪河,从西至东流经十八个村,它灌溉庄稼,哺育村庄,发展成乡土文明的发源地,然后北上新化县。

云溪河上曾经有石桥,有全木的风雨廊桥,亦有简易的独木桥,或者老是摇摇晃晃的跳石,两岸商业发达,云溪河被密集的屋宇和人流簇拥着,水鸟在芦苇里栖息——不过这都是从前的事了。现在云溪河两岸新砌了堤岸,据说不久的将来,“拂堤杨柳醉春烟”将在这里被复制,就像西湖的苏堤一样。

我有点舍不得原来的,但亦盼望着新鲜的,这是人性。

二地标

温泉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块石头,近乎虔诚地说,这是地底下一百三十多米的地方钻上来的,水也是从那里上来的。

这个数字我早就从百度上知道了,但当面听着他这样说的时候,才觉得这个数字是这么难得, 这么生动, 有近乎得到珍宝一样的稀罕了, 不禁也凑近了去看石头内部的蜂窠眼, 觉得很神奇。

一探水温,正宜沐浴。大庭广众之下,就洗一把脸吧。

我们从小就引以为傲的高洲温泉其实已经有些败落,那些牛奶浴、泥巴浴、鲜花浴的泥子都是干涸的,木质的地板看似朽了,走上去老大不放心,花草自荣自枯,像是流浪了。

在这种不太恰当的寂寥中,矿泉水的搬运工作意外地还一如从前,他们给矿泉水取的名字是“正康”,已经卖了很多年,一直卖得很好。

只要温泉是热乎的,奔腾的,我们就觉得它是一条乡村振兴的路,总有一天会再度张灯结彩、韶华胜极。

再行,就到了云雾山庄,在那里和一个老人闲坐,她是溆浦龙潭人,守在云雾山庄已经三十年,掐指一算,是由中年人老年。不过她每个月都是回龙潭的,半个月回家操持家事,半个月在云雾山庄做义工。

“您是怎么认识谢朝英老人的呢?”我问。

“她去我们那边劝善,一传十,十传百,就 都知道了——她是一个好人。”

提到云雾山庄,谢朝英老人是无法绕过的。 一个连自己名字不会写的农村妇人,能断指明 志, 能自编劝善歌, 能影响这么多人死心塌地追随 她去募捐赈灾, 这似乎不可思议但又顺理成章。

谢朝英的身上聚集了诸多赞美和非议,但她 并没有积攒下财富,也未曾有过一天的荣华。说 到底,百姓也是因为耳闻目睹了她的赤贫和慷 慨,她多灾多难的命运和百折不挠的义举,才不 令而从的。20多年中,她组织、倡导修建便桥 80余座,维修公路2000多公里,捐款捐物数百万 元。今天云雾山庄的老君殿、观音阁、善缘亭, 都是民间集资和义务劳动的结果。

吴传交、欧阳满枚、刘田云、魏荷兰……这 些人都曾追随谢朝英带着生活用品、工具和钱粮 去修桥修路。谢朝英老人百年之后,还有人来云 雾山庄守着,开荒、种地、劝善,做义工……眼 前的老人是其中一个,她怀念谢朝英的音容笑貌,谢朝英的话就是她的信条。

同行的若兮说,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西藏,基于信仰的力量,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样的事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农妇身上,又是在这样的湘西山区,那就只能算是传奇了。

下山,转五罗村,看到修缮后的陈家大院,我就想着,要是可以来这里看家护院就好了,那日子一定跟神仙似的。当然,他们是不会要我的。

院是四合院,两正两横,槽门、院坪和天井 都在一根中轴线上,满满的仪式感。院子后边是山,散开满院的鸟鸣。无论世界怎么喧闹,这里都是安静的。

陈宅大院的一举成名,完全出于偶然,因为 贺龙在这里指挥了一场战斗,打跑了陈光中的部 队,于是陈家大院就不叫陈家大院了,叫贺龙鸭 田战斗指挥所,被作为文物保护起来,立了石碑,写了缘由,成了红色精神的载体。

百年兴废事,不用看洛阳,不用看南京,这 一个陈家院子就足够。当年地方上的显赫人家, 坐拥一千多担稻谷的田产,不消几十年的工夫, 田易主,屋亦易主。

于是,我就把这些地方定义为金石桥的地标了,没有经过选举,没有经过投票,都是我的自作主张、一厢情愿。

三乡音

有时候,我讲课讲着,就要扯闲篇了,说: “嗯,这个词的读音和意义,跟我们金石桥话是 一样的。”

譬如说“襻”吧,“襻”字,指用绳子、线 带等缠绕捆绑。我们系那种有带子的鞋,就是说 “系襻襻” 。《金瓶梅》 潘金莲拿这个字的谐音 来骂人:兜肚断了带子——没得绊(襻)。

再譬如“犟”字吧,这个字是母亲经常用在 我身上的。“犟死了” ,她气愤而又无可奈何地 总结。

“綯”这个字,意指捆起来,是金石桥人都 熟悉的。“解手”,也是书上有的话。

类似的例子,信手可拾。甚至在新疆作家李 娟的文字中,也找到了我的乡土语言,下一次就 是“二回”。

“‘我们,你们,他们’这三个词,在我们 方言中都是用单音节表示的。”他说起这个的时 候,很自豪的样子。我想补充,金石桥的方言中 还保留着五个声调。

那么,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的话为什么和古 典小说上的官话有那么多相似性?

相传唐宋年间,唐、刘、陈等姓氏迁居于 此。在刘氏一族的神龛上,写有“江西彭城”的 字样,刘氏先祖可以上溯江西彭城。每年清明, 刘氏一族也会年年去江西祭祖。

他们为什么迁徒到偏远的这里来,他们最初 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语言? 这些语言经过了什么 样的变迁?历史留下了太多不解之谜。

今天我们说起家乡方言,觉得它真是无尽的好,是世上没有的好。那些表神态的,表动作的,表心理的,表品性的词和句子,那些超越四 个声调的音韵流转,是普通话无法描述的。

如果我们也曾用力地学普通话,那是为了职 业的需要,为了走江湖的需要。普通话是公共设 施,方言则好比私有财产,那是故乡在自己身上 烙下的标识。

“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凭什么知道君从故乡来呢?一开口就懂了。

在普通话考级的时候,植入血脉的家乡话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n和l是不分的,前鼻音 和后鼻音也模糊,没有音乐一般的儿化音——小 孩儿、玩艺儿、宝贝儿……舌头简直在口腔里回 风舞雪,在口腔里拉二胡。我们的舌头倒像是宁 折不弯的,但是没关系,我依然把方言作为孩子人生中必须要学的第一语言。

“那是个担脚架手的人,倒瘾! (音) ”我们说。这是因为我们提起了一件往事。

我想,”担脚架手”怎么注解呢? ——喜欢人为设阻,让人不痛快? 那“倒瘾”又怎么解释 呢,是指讨嫌吗,惹人生气吗? 好像是,又好像 不全是,我可怎么解释得清呢?

四乡俗

街边屋檐下的夫妻最终老得哪也去不了, 他们终日坐在竹椅上,他们的世界就只有他们自己了。

一天半夜里,忽然噼哩啪啦一声鞭炮响,从此以后,两把竹椅就空着一把。一个人的人生就这样走完了,交卷了。

屋里屋外煞白一片,孝子逢人下跪,磕三个响头,这是规矩。死者是二十一世纪的人,赴黄泉的时候却务必穿着明清时期的衣服,三层五层,全套穿戴起来也是一两千元的花销。长明灯点起来,照亮死者走向泉台的路。

请地仙看时辰、挖“金井”,夜以继日的哀乐,通宵达旦地守灵,请人唱夜歌,近亲族亲姻 亲来上祭,千头万绪的,但这其实已经是被格外简化的丧仪了。

“哀哀我父,恩极昊天;

胡为不恤兮,命不少延;使我儿辈兮,空期百年;

趋庭仰望兮,诗礼无传;陟岵瞻仰兮,风木凄然……”

这是祭父文。

“哭母赴幽京,难舍难分,寸草痛无益母灵,终天惟有思亲泪,空望白云;

哭母了无期,泪泣沾衣,倚门深得子规啼,惊春花染杜鹃血,儿失瞻依……”

这是哭母文。

想不到吧?《诗经》中的典雅、庄严,在民风彪悍的偏僻乡镇中这样代代相传,大声吟唱。

我从小目睹各种奇怪的风俗,丧礼上娘舅家的礼金是不收的,还要再添一些作为回礼;新年里晚辈亲戚们的礼金收则可以收,但收个三分之一就差不多了,要不然就是不懂事——所有的人都会说这家人不懂事; 新添了婴儿只告诉亲家不告诉亲戚,但亲戚若没有来看月婆,心里又要见怪了。

还有,对于抱在手里的婴儿,一定要说他是小狗儿,要说他丑,说他讨人嫌。你若说这是白白胖胖多么逗爱的孩子,你就闯祸了。

“会不会说话呢?晓得规矩不?”孩子的奶奶一定这么呵斥你。

大凡宴席上,或者有点吃的东西的时候,人们总是要互相谦让的,但有一种情况例外——人家在砌猪栏、牛栏的时候,端上香喷喷的糯米粑、点心糖果,你如果客套说不吃不吃,主人家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再设若这个猪栏里养的猪总是不爱吃食,不长膘,容易生病,那都是你的错,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都是你的错。当然,你欣然接受了,并且懂得说“还要吃” ,而且后来养的猪也果然是极能吃的,主人家也会感你的恩德,传播你的聪明。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风俗呢?据母亲说,长得丑的孩子才不会被那些妖魔鬼怪惦记,才会好养好带。我想起来了,《红楼梦》 中凤姐让刘姥姥 给孩子取个名字,就是要借姥姥的贫贱和寿数来压一压。两者或许是一样的道理。

可是,其它的风俗呢? 丈母娘给女婿煎的那 碗甜酒冲蛋,番瓜不许留到过年,那手收惊收煞的手诀呢,又是什么道理?

五爱

不提那些嫉妒、争斗、以及同室操戈;

不提那些腐烂、以及因腐烂而生出的毒菌;

不提要耗尽一生的地价、房价。

只说舞动夕阳的广场舞,只说那些沉甸甸的果实和闪着光的钞票,只说林立的楼房和越来越精致的饮食。

因为包容,因为无可药救的浪漫主义,我们才去爱了这生活,爱了这土地。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三期

编辑:卢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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