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和天虹是堂兄弟，是同一个爷爷的孙 子。虽是一脉相传，命运却大不相同。天雨在县食品厂当工人，月月有工资。天虹在家当农民，在土坷垃里刨食吃，年景好时还能应付，年景不好饿肚子。

工厂有星期天，还有节假日，在县食品厂当工人的天雨，把星期天和节假日积攒起来，每月月底回家一次。他走在村里的土路上，春夏穿着雪白的衬衣，秋冬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见人就散烟，一脸谦恭，却又无限得意。吸着他的烟的乡邻，一个个向他献上赞词：“天雨，你的八字好啊，比天虹好得多。天虹那八字，最多二两。”

八字才二两的天虹，从来不计较别人对他的不屑。他读过高中，喜欢毛主席诗词，听到村里人对天雨的夸奖时，莫名其妙地，他脑子里总会冒出这么几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然后就抬起眼睛，望着远方。他大概在极目了。不知看到了什么。

终于，在远远的天边，天虹看到了希望。那天，他对村里人说，他要办一个食品厂。

村里人都怪怪地看着他，以为他的脑子出了毛病。你要办一个食品厂？你有能力办食品厂？政府能允许你办食品厂？你是不是看到天雨在县食品厂当工人，嫉妒了，眼红了，想和天雨比个高低？你比得了吗？天雨是公家的人，你比得了他？几百双眼睛，几千个疑问，聚光灯一样罩在天虹身上。天虹不理睬这些目光，也不回答那些疑问，一个心思放在办厂上。他筹集资金，购置设备，真的把个食品厂办起来了。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小规模生产。厂里的工人就三个：他，他老婆，他儿子，纯粹的一个家庭作坊。生产的食品也很单一，是那种小孩子最喜欢吃的爆花糖。

牌子却很响亮：XX省XX县天虹食品总公司。村里人都觉得有味，碰在一起就拿天虹食品总公司取笑。见了天虹就总经理总经理地叫，叫得调侃，怪声怪气。天雨从县食品厂回家，听说这件事，也过来打趣，说：“天虹，你这个总经理比我们厂长还大吧，我们厂长才正科级。”

天虹笑笑，没有说话，两眼望着远处。这时候他脑子里冒没冒出毛主席的“极目楚天舒”诗句，天雨不得而知。

在村里人的调侃声中，不知不觉，天虹食品厂像吹汽球似的膨胀起来。厂子大了，厂房高了，设备新了，产品多了，工人从原来的三个人猛增到百把人。村里大多数年轻人都给天虹打工。生产出来的产品，品种繁多，质量上乘，畅销全国各地。从天虹食品厂的巨大变化，人们真切地感受到了改革开放政策给老百姓带来的好处。天虹才二两的八字，一下子增加了几两。

相比之下，县食品厂的效益却越来越差，开始还发得出工资，后来连工资都发不出了。发不出工资，工人们就没心思干活，三天两头歇班。天雨回家的日子多了。以往他回家，除了过年，平时最多住两个晚上，而现在，一住就是半月，有时一两个月。烟也不散了，村里人也不说他的八字比天虹好了。在村里人的眼里，他的八字也只有二两了。

天虹很同情天雨，天雨回家时，他总要去天雨家里，和天雨拉拉家常。他说：“天雨，你们厂这个样子，不改革不行啊。”天雨说：“谁改革啊，吃大锅饭吃惯了，人都变懒了。”

有一次，天虹对天雨说：“天雨，你到我厂里来干吧，我请你当技术顾问。”

天雨瞪着天虹，觉得天虹的话说得离谱。我一个国营厂子的工人，怎么会到私人办的厂子里来呢？哪怕讨米，也不会给你私人老板打工。他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把这些想法变成话语。但天虹理解到了。理解到天雨心思的天虹，轻轻地叹了口气，久久地凝望着远方。

天雨也向远方望去。他看到的是一片灰蒙蒙的雾岚。但天雨还是到天虹的食品厂去了。县食品厂的现状越来越糟，真如江河日下，一泻千里。工人们都不愿到厂里干了，有的请了长假，有的买断工龄，有的提前退休。天雨不想买断工龄，又不符合提前退休条件，就请了长假。请了长假的他不知道干什么好，在徬徨徘徊之时，他的老婆逼着他进了天虹的食品厂。天虹聘他当技术顾问，薪水比一般工人高得多。干了不久，天雨就对天虹的厂子有了感情，他后悔没有早到天虹厂里来。天虹厂里的经济效益，十个县食品厂也比不上。把两个厂子进行比较，天雨找到了县食品厂不景气的原因，默默地思索着县食品厂的前途。思索时，他总是抬起头来，凝神望着远处。极目所至，天高云淡。天雨很敬业，脑子又活，向天虹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建议，天虹采纳了他的建议，效益不断增加。天虹很欣赏天雨，准备过年之后，提拔他当副总经理。

那天，县食品厂来了电话，要天雨回厂里一趟。他的关系还在那边。天虹说：“天雨，你把那边的工龄买断算了。”

天雨说：“买断了工龄，我俩就彻底绑在一起了。”

天虹说：“我俩绑在一起，事业会越来越发达。”

天雨笑了，笑出一脸灿烂。

天雨从县食品厂回来后，把一纸辞呈递给了天虹。

天虹大吃一惊，久久地看着辞呈，又久久地看着天雨，问：“我对你不好？”

天雨说：“很好，比亲兄弟还好。”

天虹说：“那你为什么要辞职？”

天雨说：“我要回县食品厂上班。”

天虹的眼睛瞪圆了，说：“你还舍不得那个破厂？”

天雨的眼眶发红，眼里盈满了泪花，说：“厂子再破，也是我的家啊。天虹，实不相瞒，我在你的厂里工作，心里却老是牵挂着县食品厂。从你的经营理念中，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县食品厂要想振兴起来，就要大胆改革，改革才有出路。”

“你这次回县食品厂，就是商量改革的事？”

“我想学习你的改革经验，把县食品厂救活。”

天虹看着天雨，没有做声。他知道，天雨是执意要走了，他和他的工友们，要乘着改革的春风，让厂子重新振兴起来。好吧，你要走就走吧，只是……他说：“天雨，你走了，我担心……”

天雨连忙说：“你放心，我不会泄露你的商业机密，我也不会利用你的商业机密，请你相信我的人格。”

天虹连忙摇头，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你们厂还没恢复元气，我就把它兼并过来了。告诉你吧，我已经有了兼并县食品厂的计划。”

天雨看着天虹，脸上没有半点惊讶，好像天虹的这个兼并计划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笑了，说：“天虹，真有兼并的那一天，还不知道谁兼并谁哩。”说着，抬起头来，望着远处。

天虹也抬起头来，也望着远处。

远处，天高地阔，一股强劲之风，浩浩荡荡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