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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啸:他的“歌声”迟到,又最先歌唱 ——序丁斌诗集《何处梅山》

来源:《何处梅山》 编辑:胡权 2021-08-13 17: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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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丁斌在青春的游历、放逐之后,以“归来者”的身份回到家乡。“一个筋疲力尽的离家出走者;一个错写身份号码的人;一个对生活别有用心的人……”一个故乡的异乡人,一个自称明朗哥哥的狩猎者,在暮色弥漫的山坳与渡口,寻找着遥远的“梅山”和“故国”。

他的离经叛道,卫道士般的身影在旁人眼中多少有点不合时宜。是的,他深居简出,孤言寡语。他的孤独是“梅山”的孤独,诗歌的孤独。

直到这一天,直到窗外的夜风将沉默和词语交给清明的雨水。“你说有梦,轻轻向我们靠拢”。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丁斌便在家乡的九龙山口埋藏着一口诗的镣盎,其中有少年的几缕青丝,几捧温暾的泥土,和梅雨季节,采摘的几枚青涩果实,封存在那里,在他的“梅山”之地。庆幸的是,三十多年后,我终于见证并品尝到了这一坛“佳酿”,对!诗的“佳酿”!

我脑海一直闪念着一个词,那就是“梅山”。而“梅山”何处?又何处“梅山”?

一个诗人的写作,竟然可以隐匿于心,长期缺席,或从不肯入场于所谓的诗歌“现场”,这需要怎样的一种心抱?远在湘西南的那座小城,他惟一以诗歌的方式“留存”下来,并细心守护着我们少年的梦想和秘密。

作为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尤其是出生与成长在农村的一代,几乎共同经历或见证了青春的漂泊和迁徙。丁斌也很自然地“随波逐流”,南下广州。后来,他完全有理由,或者有能力在那扎根,但他选择了回家。

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头白灯明里,何须花烬繁”,杜甫《日暮》中的千年长叹犹在耳边,倒是杨炼那句“回不去时回到故乡”,成了当下诗歌语境的一张心灵“通牒”。遥想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竟恍若隔世。时间闪回今天,当初的“浪漫骑士”们大腹便便,丢盔弃甲,难免不让人萌生羞惭与感伤。

越来越多的人疑虑,这个时代还需不需要诗歌?诗歌作为精神图谱,曾映照着中国二十世纪的八、九十年代,那段物质相对匮乏的年月,生活简单而快乐,诗意浪漫,春光璀璨。就像丁斌在《启蒙》诗中写道:“木屋门前,青草整齐/树林里,藏着呼吸/神话中,有梅山神……”是的,总有人坚持下来,给诗歌安放着应有的位置。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这样论述:“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也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诗人在写作的过程,应始终遵循其内在的秩序,因此,要想实践自己的诗歌理想,必须克制(克服)外在的喧嚣与冲动,回到属于自己的“梅山”。

与其说“梅山”是丁斌的诗歌故乡,不如说是他的精神原乡,是无人可以惊扰的秘境和岛屿,一种乌托邦。我们在他诗歌中所感受到的,并不是他抽象的具有某种文化隐喻的词语,而是对一种古老文化的全新认知,只不过,这种认知不像其它艺术表现形式,譬如绘画、影像、音乐或者小说等等。他身处其中,以独有的视角和感知,建构起自己的诗歌王国。

诗歌是一种情感系统,更是一种语言系统。英国诗人、画家布莱克说:艺术和生命的基本法则是,弹性的线条愈是独特、鲜明、坚韧,艺术作品就愈是完美。布莱克认为“线条”是绘画的惟一要素,这和当代诗人韩东的“诗到语言为止”是否存在某种“共谋”?我们暂且不去探究这种专制的,甚至带有明显“暴力性”、倾向性的论调是否公正或者合理,不过,我认同“布莱克们”在艺术中对于线条(语言)的重要性,如同人之心血,失之便无从谈起。回到丁斌的“梅山”中来,那么,他手中的“线条”和“调色板”,他丈量那条河流的“温度计”,他职守的诗歌精神和他高蹈着的人文向度,其根源究竟在哪里?

诗集《何处梅山》的出版,意味着“风声抢走一顶没有实质性的帽子”,又重新被风声抢夺了回来。《梅山,梅山》作为诗集的开篇之作,丁斌以“人们溯江而上”直接将“自己”置于一个巨大的,极具挑战性的史诗性主题。有意思的是,我早年在长诗“三部曲”中,也是从这条“江”开始,只不过,我是顺江而下,找寻那双“流浪一千五百年的旧鞋子”。这当然是一种冒险,“真实,在不断演化/它是一个持续发光的词……”在丁斌看来,“梅山”便是这个“词”的母亲,他的诗歌母亲。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度能像中国一样,其文化的连贯性、持续性和民族性具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中华文明是大海,是一个恢弘的复合体,是软性的、弹性的,极具兼容性与包容性。而梅山,就是海平面下蕴藏着的一个神秘而又沉默,朴素,艰涩却又伟大的“词”。

梅山区域泛指位于现湖南省中部,湘江和沅江之间,雪峰山山脉和资江流域。原居民是以蚩尤部落后裔苗瑶为主体形成的多民族人群,他们以个体为中心,构建单元化的社会结构。这里曾经没有阶层等级区分,自由,平等,人们自然生活,自然生存,历经民族迁徙,至宋开化,直到汉文化融入之后才逐步形成自己独特的在野口语传承下的人文谱系。“你也是。自己的神,自由之神/溪涧淙淙拂兰芷”(《梅山,梅山》),正如生长在雪峰山山野的兰花,是的,诗人是孤独的,诗歌是孤独的,梅山神是孤独的,梅山文化也是孤独的,隐迹于古老而又年轻的梅山区域。

“天空灰暗。流星漏网/包括一些近现代史的关键人物/他们的性格沉淀//它们也是火。烈焰漩涡的轴心/恍惚有人光脚/踩向天边烧红的铁犁头/一滴血,飞越高山/嵌入残存的龙口房梁……”在《梅山,梅山》中,丁斌可能是游移的,甚至是矛盾的,他身陷在梅山的烟雨难以自拔,有时又想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陌生的“他者”来对他脚下的土地进行书写与反思。事实上,诗人永远是这个时代的“别有用心”者,我理解丁斌内心和他诗歌包裹着的火焰。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它显现的时刻到来,犹如一座入睡的火山,文化进程到一定时候,必然也会喷涌出来,这不是偶然,是必然。历史上,梅山文化的两次“艳遇”,一是屈原的靠近梅山,二是陶渊明的走进梅山,带给中国文化不可估量的价值和无限遐想。而整个一部中国近现代史,如陶澍、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魏源、蔡锷、毛泽东等,无疑深刻受到梅山文化的熏陶和浸染。梅山人集群展现于世界,鲜有学者乃至文人墨客将注意力和研究方向聚焦到梅山文化的“块链”上来,更多人只关注湖湘文化,而丁斌以诗歌的方式对梅山文化的“招魂”,在中国诗歌史上尚属首次。

战神或者猎神,已不重要

不重要的事物已经胜过重要事物

破碎的新石器

和陶罐也只是泥土的某种存在象征

我们都是象征性的

活着或者死亡

两根铁轨插向他们的家园

可爱的人们睡在山的梦想之上

神将睡哪

以及像“通过先进的准分子手术/你就死在自己下手的坑里”(《夕阳西下》),而现在,当所有的“门”,包括丁斌心中的“梅山”都朝向整个世界打开,我们是庆幸还是应该保持应有的警觉?这显然是一个诗歌无法解释和回答的问题。“他们在赶潮。时间的基因/已经变异。我在清晨忘了我/甚至,你的存在”(《清晨》),由此,诗人在心底发出了“何处梅山”的灵魂追问。

我们仅仅用了几十年,所完成的物质财富就远甚于几千年来的经济积累。在此,我很想用“物质文明”来替代“物质财富”,但“文明”是个很奇怪的词,它是花枝招展的,涂脂抹粉的,不像“文化”,它是阴郁的,潜移默化的。从最原始的农耕渔猎生活,走向并快速接近甚至某些方面超越世界最先进的生产力,我们整个国家处于城镇化发展最活跃的时期,原始资本积累逐渐转向尖端的工业化信息化发展。从政治经济到国民意识,从繁华都市到边陲小镇,无不处于一个从未经历过的崭新世界。

人们从自留地里走出来,碰上路边一堆亮闪闪的金子。人们的意识是疯狂地,浮躁地,极不安分地,忘记了劳动本身的意义和价值,极端地漠视着增值作业。增值作业,对,就是这个专业性很强的词,被他找到,并不止一次地放在他唱诵的文本里。“谁能唤醒来自枯竭内心的细胞/从个体破灭/联想到更多破灭/你,漂在一条污染的河流之中/你,一滴不透澈的水”(《水中花》),我们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青山来不及掩盖的黄土/顺延成倒塌的墙/一条河流躺下去了”(《地形图》)。

在此时代背景下,重提“当下诗歌写作经验”变成一个诡异的话题。无疑,作为诗人的丁斌,他却永远生活在自己梦中,“等待一滴亿万年的泪水/因为迁徙,因为生存的狂热”(《秦山夯有娃娃鱼》),用诗歌带领我们走进梅山,探寻梅山。但是,“车过湘江,雨停下来/我听见了,我们的妈妈/在湘雅医院着急的呼唤”(《大雨》),可是,一场“大雨”就能将他击打的体无完肤。

一个归来的诗人,他带着爱人和诗歌,胸怀爱,胸怀家国,他带着企业家,社会活动家,眼科验光师……的使命意识和视野回到梅山,在梅山区域的最底层,找寻着湖湘文化乃至中国文化遥远的“家谱”。

他是一个彻底的“人本主义”者,他诗中漫溢出的冷冽、忧寻,和对底层人物命运的关怀,对人性的观照,能让秋风拧出泪来。

从《梅山,梅山》开篇,到《天净沙》、《神而上》、《夜歌》、《白话》、《行板》,直到《送别》,七个篇章构成整部诗集的七“声部”,尤其他分别解构马致远的和李叔同的两首词并作为诗集的两个独立单元部分,让人耳目一新,十分精妙。看似和梅山并无关联,却是诗人刻意营造的幻象。当“枯藤”吊在那里随时可能消失;当“熄灭的海”等到若干年后,“你会在大数据里看到红枫叶挥舞的手”;当“一只昏鸦,在天空击中你的眼睛”;当“你我之间,一定有座小桥”;当流水在某个深夜喘息,“为一本线装书,那件裱装的长衫忘记了缝线”;当“有人有家,有人无家,无人有家,无人无家”,天地归融,山路飘荡;当竹林望流云,“长亭复短亭”;当“西风骑瘦马,萧瑟无言语”;当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东篱无秋思,春分有雨水,丁斌通过意象“魔方”诉诸成一幅“水墨”长卷,而词语,它是诗的象征,并不是诗的直述,它可以超越时间奔突而来又能绝尘而去。

到了《送别》,诗人则呈现出更多的“当下性”,他在“长亭外”生发出“拆迁工队伍的年龄有点老”的长叹;在“古道边”看见“古装的人走向村庄”;在“芳草碧连天”下流露出“蚂蚁幸福得和人民一样”的口吻;在“晚风拂柳”中展开“露珠的眼睛”;笛声残,他竟然“摸出打火机”;夕阳山外山,那座“山”,却“等着装上卡车”;天之涯,一场风暴从此启程;今宵别梦寒,“死去的人在读自己的诗……”丁斌在他自己的世界中时而平行,时而盘旋,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巫师挥斥着他“咒语”与梦呓。

美国画家惠斯勒曾说,他绘画时是把颜料同脑汁调和在一起的。可丁斌不仅仅是将脑汁,包括亲人、雨水、星辰,他猎枪准星中忽闪而过的蝴蝶,过去、现在和未来,统统调和在一起,形成他独具的人文精神和文化价值的诗歌文本。

是的,“歌声迟到,又最先离开”,依旧是丁斌的诗,他始终赖以生存的土壤和他笔下“复苏”的梅山,他随时准备“离开”,但他永远在歌唱。

2021年4月4日于北京

来源:《何处梅山》

编辑:胡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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