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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萧鹤洲:外婆的清明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1期 编辑:胡权 2021-06-17 16:5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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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个晚上,外婆总来我的梦里。梦中,外婆的形象还是那么清晰。我才猛然想起,外婆曾对我说她命运的每一个拐点都与清明有关。

外婆叫萧禄英,七江镇杉树坳(洞头村)人,姊妹三人中她排老大。外婆生于书香门第,但六岁才会说话,邻里都叫她“门栓哑巴”,意思是手能摸到门栓才会讲话。外婆的父亲,我的外曾祖父是一名私塾先生,国学功底非常深厚,对易经也颇有研究,培养出了很多国学人才、风水大师和“八字”先生,隆回县原书法家协会主席李卓群老师就是其学生之一。外曾祖父说她“八字”大,外婆十岁左右,外曾祖母就辞别了人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外曾祖父未续弦,为排缱悲伤,长年在外讲学和云游。长姐为母,外婆就带着弟弟和妹妹长大。

二十岁的那个清明,外婆嫁给了外公。在那个年代,她已是“老姑娘”,之所以迟迟未出阁,就是为了照顾外曾祖父和弟妹。生下姨妈和舅舅不久的一年清明,外公正在耙秧田时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家族成员为了追回外公,拿着锄头和铁铲追到了寨上(六都寨),却无法挽回局面。从此,外婆就守了十几年活寡,受着家婆、家翁的白眼。期间,外婆的娘家人多次骑着高头白马接她回去改嫁,但她坚信她的男人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

十几个年头,外婆苦熬着。1953年,外婆从她的小姑子口中得知外公抗美援朝回国,以副团长身份转业到了湘潭营校当了主任。因为不相信外婆还会在家等他盼他,外公的信中竟然没有提及外婆。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外婆走上了寻夫之路。

又是一个多雨的清明,外婆从一都合理村一路步行到了湘潭营校,压低笠檐站在外公的办公室窗下。正在结算盘底的外公,多次抬头扫了几眼窗外的外婆,但压根就没想到那是他的发妻。外公未再娶、外婆未改嫁,一对患难夫妻迎来了幸福时光,并在一年后有了我的母亲。外公告诉外婆,他被抓了壮丁后,因耙田时浑身被春雨淋湿,行军途中得了伤寒。长官恼火外公拖了他们的后腿,就用腰带和枪托给外公加“病号餐”。掉队跟进途中,病情好转的外公与同时被抓的乡友造了掉队收容长官的反,朝着家的方向狂奔,结果却走进了共产党的部队。这个故事颇像电视剧《历史的天空》。

湘潭营校,就是湘潭地区供销总社的前身。外公有了稳定的工资收入,外婆过上了几年幸福的生活。但“八字”大的人,要么大富大贵,要么坎坎坷坷。外婆就属于后一类。“大鸣大放”时期,外公一句“老子打天下,儿子坐天下!”让他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清明,一纸“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命令让外公到了七江农科所接受改造。枪林弹雨中,外公多次负伤,头部的“弹坑”以“三七分”头发巧妙遮掩;右手肘关节中弹导致活动受限。他练就了一手好左手书法,但要完成上山剁柴、下田农作任务,却是大打折扣的,为此被扣减了“钵子”。受外公“右派”的影响,刚出师门准备悬壶济世的舅舅被勒令返乡务农。雪上加霜的是,舅舅在一次上山剁柴时从陡坡失足跌落谷底,虽然挽回了生命,但患了“扯风”病,生下表哥和两个表姐,舅舅就撒手人寰。

面对舅妈的改嫁要求,外婆虽有百般不愿、千般不舍,但她深知守寡的万般苦楚,只好含泪同意。母亲说,当时外婆的表情很刚毅。文化革命后期,在右派分子家庭备受打压的情况下,外婆苦撑危局,有多苦、有多难,今人恐怕无法体会。

舅舅辞世后,表哥表姐就叫我母亲为“玛玛”(叔叔),这是外婆授意的。因为当时外公在改造,家中只有外婆和我母亲是劳动力。上山剁柴,下田劳作,我的母亲练就了一身本属于男人的本事,对女红却从没有时间沾边。

在一个晴和日丽的清明,心灰意冷的外公终于在他的战友的开导下,同意复职,但不可能再回湘潭工作了。他既不愿意出任县教育局副局长,也不愿当县粮食局副局长,最后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在原司门前区供销社任个职。

对外婆的尊崇,始于我在她身边生活的日子。故事就这样重演着,我的母亲也是“大龄”出嫁。本来,我上有哥下有弟,但都夭折了。“头戴铁帽子,脚蹬铁靴子。上面顶一个,下面踩一个。”“八字”先生说我的“八字”大,还与父母相剋。外婆闻讯,赶紧对我母亲说“把刚节几交我带,你调养好身体再多生几个。”就这样,我来到了外婆家。我追到外婆院子的大桂花树下,哭着喊着要妈妈。“再哭再骂,就把你嘴巴子上烧句艾!”那时候,我对艾没有意识,但对“烧”的疼痛是理解的,我的哭声、喊声和骂声就嘎然而止。因此,合理村的儿时伙伴都笑我是“吓大的!”

还没到上学年龄,外婆就把我送进了合理小学。煤油灯下,外婆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看我写家庭作业。我写“a”时,外婆说这就是豆子发芽。当我的上下眼皮“打架”时,外婆就转述外公在部队的故事,讲述等着盼着杳无音讯的外公回家期间的艰苦。在外婆身边最开心的是与表哥表姐一起捡柴禾、捉鱼虾,最烦的是听外婆重重复复讲故事。耳朵听得起了茧子,听着听着,我逐渐长大,外婆在我心目的形象也越发高大了起来。

小孩子总会有虚荣心,外婆就利用这一点激励我们上进,教育我们怎么做人。柴禾捡得多的,既有口头表扬,又有加餐褒奖。有一次,我们背着柴禾快到家时,我就把表姐筐里的柴禾抱了一些放自己的筐里,好向外婆“邀功”。平时让着我的表姐,那一次却告发了我。外婆不只扣了我的“钵子”,还把我骂得“开了喇叭花”。这件事,影响我至今。

三年级下期,我回到了父母身边,家中已多了两个妹妹。被表哥表姐宠着的我,转而要宠着妹妹了。只有寒暑假、传统节日、生日,我才有机会去看望外公外婆。岁月像把刻刀,外公外婆脸上的“沟壑”越来越深。“你是哪家的崽?”由于我去得少了或者是长相的变化,得了老年综合症的外公常问我。“死老倌子,自己的孙也不认得?”外婆的嗔怒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无限伤感和无奈。但刻在心头的事,外公总是对我们重复的讲述,其中就有对外婆的无限“嘉奖”。“记得就好,记得就好!”外婆幸福地喃喃着。我读高一的时候,外公“游仙蓬莱”了。外婆总会在外公等饭呷的专用位置呈上“供饭”和“供菜”,尤其是外公最喜欢的锅巴。

我从军,外婆是不许的,因为她知道外公当兵受了很多很多的苦。“新兵信多”我每次给外婆写信,都要从津贴中拿出50元夹在信封里。外婆总要表哥的长女,她的曾孙女读信,据说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刻。每次探亲,我都要去看望外婆。外婆也总喜欢问一些部队上的事。“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上一千,姿态万千;人上一

万,必有坏蛋。”外婆总想强行把相面的本事传给我,要我正确识人,敬君子远小人防坏人。我总是认为那是迷信,不宜学。“我八字大,你的公公(外曾祖父)不准我以这个行香火讨呷,但艺多不压身,学总比不学好。”外婆对我的不从,甚是郁闷。2001年,我在部队本可“蝶变”,结果因小人而无果。“你只有四两的命,莫想六两的好事,但要做五两的事。”听了外婆这么“高深”的话,我也释然了。后来,我在曾国藩的《冰鉴》中读到了很多外婆无意中讲出的相面之学,有的遣词造句竟然与原文相差无几,可惜外婆已经去了,我常常引以为憾事。

外婆是早起如厕摔断股骨卧床的,那时我也因转业待安置期间在长沙务工出了车祸。外婆见贴心的外孙久久不去看她,心生疑惑。“三奶奶,您这次是捡了一个外孙呢。”外婆听出了好事之人的弦外之音。“唉,老人高寿拖累子孙。”外婆躺在床上不停地自责她的“八字”太大了。没有了求生的欲望,也害怕去了医院后“百年”之身回不了家,外婆不喊一声疼地硬扛着,直到最后一口气。我一瘸一拐坚持着拜路送外婆上山,心却如刀割锥刺。

“一座山就是一根藤,蒂落的瓜熟叫做坟。”外婆离开我们十二个年头了,我只给她挂过三年“新青”。每逢清明,我只能遥祭,但愿那个世界的清明,没有凄风苦雨,只有艳阳花香。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1期

编辑:胡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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