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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陈静:贵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1期 编辑:胡权 2021-05-12 09:3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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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了!贵掉下去了!”刚过石拱桥,走在贵身旁的同学大喊大叫。月光下,晚自习下课回家的同学慌忙涌向路边,伸长脖子,睁大眼睛,往坎下看。好几位同学从小道摸了下去。

怎么回事?马路这么宽也掉了下去。是不是乱跑?或是被人撞的?大家吓得直吐舌头,八九米高呢,黑天黑地。要早掉几步路,就摔到河里的大石头上了。

万幸,贵没事。她笑笑,说走着走着打瞌睡了,迷迷糊糊,一脚踩空,苹果落地一样。幸运的是落在草地上,若再往前走三四步,也不得了,那有一堆乱石呢。老天保佑,连皮毛都没伤,只把瞌睡吓跑了。

同学们唏嘘不已,纷纷说贵起床起得太早了,怎不打瞌睡?

确实,贵是起得太早了。她的每一天和奶奶、爸爸、妈妈一样,都是从鸡叫三遍开始的。她家没钟,但有鸡。那只喂了两三年的大公鸡就是她家的钟,嘹亮的叫声准时响起,吹号似的,一遍、两遍……第三遍时,天还没亮,太阳升起的地方一点点鱼肚白也没出现。她家色如腊肉皮、形如醉酒汉的老木屋里,却有了响动。

最先穿好衣裤的是奶奶。她扯亮不怎么亮的

电灯,踩着嘎嘎作响的破地板,拉开木栓,门“吱呀”一声开了。奶奶一刻也没停,点亮那盏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煤油马灯,背上竹篮,向小镇的街走去。

两年前,贵一家的责任田和大伙的一道,被镇里开发成商业街后,奶奶天不亮便上街捡垃圾。就是下雨下雪也不间断。她戴着斗笠,披上塑料,在还没醒来的街上东看西找,一个人走走停停,一小片纸,一个烂烟盒,也不放过……

奶奶一出门,贵的爸爸、妈妈起床了。他们在离家十来里山上一个私人开的金洞干活。爸爸打岩洞,妈妈给二十几个做工的煮饭。他们天毛毛亮就要赶到那儿。

贵起床时,爸爸、妈妈已走了。这一年多来,贵只记得爸妈模糊的身影了。他们天没亮就出门,天黑才归屋,不知胖了还是瘦了,也不知他们头上的白发是不是又多了。前些日子,爸爸的手臂被石头划伤了,不知好没好?早两天,奶奶给贵爸妈一人买了一双十来块钱的“解放鞋”,可就是舍不得穿。爸妈都是穿自编的草鞋跑来跑去,说山石路,烂鞋得狠。他们今天又没舍得穿新鞋去吗?

贵暗下决心,一定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要给爸妈买好多好多鞋。

这会儿,她没工夫多想了。一起床,匆匆梳了下头发,洗了把脸,便轻手轻脚地忙开了。她怕惊醒甜睡的弟弟。弟弟还只有一岁多呢,足足比她小十岁。等吃过早饭,贵喂了栏里的两条猪,奶奶会回来。她便把穿上衣裤洗了脸的弟弟交给奶奶。然后自己赶紧上学。

她眼下读的是初中一年级。她一向没迟到过,总是按时走进教室。成绩呢,一看她考试的试卷就知道,不管哪一次,无论老师出怎样的题,贵都是95分以上。因此,身子单单瘦瘦,手粗粗糙糙,穿的衣服也不如班上那些女同学好看的贵,却特让大伙佩服。就连老师也常说:“好一个贵,真不简单!”

鸡窝里的大公鸡,像不放心似的,怕贵一家没醒来,睡过了头,便连拍翅膀,一声接一声叫。田塅中这儿那儿的鸡也跟着大叫,长而嘹亮的声音此起彼伏,织成一张特别的网,在捞呵捞呵,要捞出新一天的时光。狗惊醒了,纷纷吠着。静静的夜热闹起来。

贵蹲在灶边上,用刀很快砍碎了柴。她坐到矮凳上,边烧火边看一本书。是一本学校图书室借的课外书呢,美国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打鱼的穷老头真是硬汉子,执着、顽强……火光桔红桔红,把这书上的字照得清清楚楚……

大铁锅煮的猪食“咕噜咕噜”响,饭锅里也热气腾腾。菜很简单。贵选一把肉嘟嘟的青辣椒,埋在灶里的火灰中。不一会就熟了。她用铁夹夹出来,吹了吹,放在岩钵里,洒了点盐,三下二下捣烂,这便是下饭的菜,辣辣的,鲜鲜的,有味得很,贵很喜欢。

转眼,端午节到了,学校只上五节课,贵比平时早到了家。奶奶包的糯米粽子煮得烂熟,香香的。她买了鸡、鱼、肉,笑眯眯,对贵说:“今天端午节,我要你爸妈请请假,早回来一会的……”家里的门窗上,奶奶都插上了长长的一根一根的艾,又凉又香的气味四处飘。屋旁菜地的柚子树上,一对花喜鹊叫喳喳。阳光很亮很亮,天很高很高。大人拳头般的柚子,在深绿色的叶中探头探脑。

贵心里也亮亮的。她麻利地把放学路上扯的一背篮猪草砍得细细的。一刀一刀,砍在木盆的垫板上,轻快的声音,像三月花丛间的蝴蝶,连连地飞。

别看奶奶七十多岁了,背也驼了,手脚倒利索,眼也不花。她没叫贵去帮着捉鸡的脚,一个人就把它杀了。用开水一烫,蹲下便剥起毛来。不多久,一只干干净净、肉光光的鸡,放到了菜板上。奶奶把鸡砍成一块一块的,她吩咐贵:“我砍了四只把子,二只鸡腿的大,二只鸡翅的小。今天,你和弟弟吃小的。”奶奶接着切生姜、大蒜、辣椒做配料,说:“你爸妈为你们忙,要攒钱修屋,攒钱送书。你要懂事,学会孝顺,等会吃饭,要夹大鸡把子,一只敬给你爸,一只敬给你妈……”

贵把砍好的猪草收拾起来,把奶奶的话一一放在心上。平时,家里很少吃有眼珠子、脚爪子的菜,总是地里出产什么吃什么,萝卜、白菜、黄瓜、四季豆、刀把豆、白瓜、丝瓜、南瓜、冬瓜等一长串在她面前碗里打转转。书上说这些是绿色食品,对人身体大有好处,贵于是百吃不厌。并常自我解嘲道:“城里人还难得吃到这种没用化肥,也没喷农药的菜呢。”不过,她看到奶奶办的好菜,没煮熟就想吃了,口水在嘴巴里井水一样冒……

不知不觉,太阳一寸一寸西斜。邻居家读幼儿园的小胖子和几个伙伴在折纸飞机玩,随口吟着:“3像小鸟飞,4是一面小旗,5像一把秤钩,6像一个哨子,7像一把锄头……”弟弟坐在竹箩里,不安分起来。贵忙抹干净吃饭的桌子和凳,扫完地放下扫把就来抱弟弟。小弟弟玻璃样纯净的眼,这看那看,是找爸爸、妈妈么?他小嘴巴糊得黑黑的。贵打了盆水,用洗脸布细细心心洗了又洗,一个好干净,好可爱的小弟弟,怪逗人呢。贵心里美美的。

她常爱逗弟弟玩,搔搔他的小腋窝,捏捏他的小鼻子,弟弟“咯咯”笑,她“哈哈”笑。想起这么小的弟弟,以后会长成那么高,那么俊的一个小伙子,她简直不可思议,觉得很奇怪。奶奶告诉她人都是从这么小长大的。

奶奶在忙着,一双手不停不空。菜切好了,开始炒起来。

贵带着弟弟,坐在家门口,一边读着那本已读完了一遍的《老人与海》。她很喜欢这本书,很钦佩打鱼的老人。

鸡鱼肉的香味飘出屋外,菜炒好了,已到吃晚饭的时候。可爸妈还没回来。奶奶倚着门框,手搭在额上,往下山来的小路上望,风飘动她的白发。“还没回来,怎么回事呢?是不是没请假?”奶奶自言自语。

太阳像好大好大的车轮,快滚到山尖上了,火红红,圆溜溜。小弟弟在贵怀里吵。奶奶说:“你抱上弟弟,去路上接接,应该回来了的。”

那条上山的路,贵以前走过。她和妈妈上山采蘑菇,剥毛栗子,摘草莓……走了好多次,熟得像自己的手指、脚趾。

贵一边走着,一边抚拍着“哼哼叽叽”哭的弟弟,随口唱道:“端午花,红又红,摘朵鲜花送金龙。端阳,端阳,粽子粽,拿个粽子去塞龙洞,龙戴鲜花吃粽子,吃饱粽子回龙宫……”贵唱着走着,弟弟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她冲弟弟说:“好弟弟,快别哭了,乖乖乖,我们接爸爸妈妈,回家一起吃鸡把子……”贵开始走得慢,一双眼老在小路尽头寻找,想像着爸爸妈妈从那山弯弯里一下子冒出来,把她和弟弟搂在怀里……

当走过田塅,走进山弯,来到小河边时,还不见影儿,贵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山尖光亮亮的,太阳靠着它,一点一点往下落。大山浓浓地阴影渐渐压下来,压在远近人家的瓦屋顶上,也压在贵的心头。

河道里的水,浑浊浊的,叫贵害怕。她以前看见的水,豆绿豆绿,鱼呀虾呀,在做游戏一样,游的游,蹦的蹦。哦,对了,还有石蚌,还有娃娃鱼呢。现在影花花都没有了。她走到峡谷中,开金矿的乱石碎沙填满了河道,几个神秘的深水潭也不见了。爸爸说过,这水流到下游的魏源湖里,可惜被汞污染了,河里鱼的嘴和尾都药得变了形。他说洗金用的汞有毒……可有毒为什么也要这样呢?贵边走边想。

小弟弟饿得极不耐烦了。“汪汪”大哭,泪播种谷似的直落。鼻涕、口水弄湿了贵的肩头。她抱着,急了,说:“爸爸、妈妈,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呀?”

突然,远远地,有些人从贵的身后赶来,扛着担架什么的。一个个气喘喘,汗流流,正急匆匆朝山上跑。

贵连忙打听。说是金矿洞子塌方,打手机下山,讲死伤了人。像炸雷扔在贵耳边,她脑壳震得“嗡嗡”响。

贵一下子愣住了。但她马上又恍过神来:“我爸爸、妈妈会怎样呢?”她抱紧大哭的弟弟,跟着跑起来。好像爸爸、妈妈远远抛来一根绳子,紧紧拉扯她直朝前去。汗湿透衣裤,贴在贵身上。

喘气声、脚步声,渐渐远去。贵落在那些大人后头。小弟弟的哭声在山谷回响。贵脚上的布鞋,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一只。她的心“扑嗵”跳,快蹦到口里来了。实在走不动了,她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弟弟哭呵哭,小狗一样,努着嘴在贵怀里拱。她望着大山深处,竭力不让自己的泪流出来。

小弟弟的哭声像把刀。她俯下头,亲着弟弟,吻着弟弟。终于,她忍不住了,哭着喊:“弟弟,别哭,别哭……”

山坡下的树上有个窝,一只大鸟,正用嘴给崽崽喂食,翅膀一伸一张,轻轻扇动……

贵看着看着,嘴巴凑过去,伸出舌头,不由得往小弟弟口中送去。小弟弟一下子不哭了,急急地吮起来。一滴滴口水,注入一张嫩嫩的嘴巴里。

霎时,大山静了下来,那么静。贵嘴巴里有了血的味道。但她感觉不到舌的疼痛,压在她身上的石头太重太重了。她心里直呼唤着爸爸,呼唤着妈妈。她坚决地相信,爸爸、妈妈绝不会有事……

此刻,山头的太阳已经落尽,天上出现了闪烁的星星。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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