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者有其庐，耕者有其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庐田地方虽小，名字却取得颇具诗意，取名的人肯定是读过几本古书的。只是，究竟是谁取的，已经无从考证。不过，上溯回去，庐田读过古书的人并不多，最能取得出来这个名字的，大概只有我的满爷爷了。

△庐田

据老一辈的回忆，满爷爷是极喜欢读书的，常常是手捧经卷卧月明，读书不觉已春深。可读书是他的一相情愿，满奶奶并不喜欢，满奶奶非但不喜欢，而且是极其的憎恨。看着春忙天里蜗在斗室啃书的百无一用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常常踮着她的一双绣花小脚在雕着精致窗花的木窗下骂开了去。

骂的日子久了，把满爷爷的好脾气也骂没了，他把线装古书往屋角落一掷，从座椅上噌的一声立了起来，大喝道：“再骂，再骂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看着平日里吃惯了自己各种骂腔的文弱男人今日竟然变得如此的凶狠，满奶奶更是感觉这日子过不下去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耍泼嚎啕。

此时的满爷爷，将他那早已收拾妥当、藏在衣橱里的行李包裹提在手上，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朝着南岳衡山的方向奔去。

七天过去了，男人没回;一个月过去了，男人没回;三个月过去了，男人还是没回。满奶奶坐不住了，央求村中平时几个与满爷爷交好的男子去南岳寺寻找。

经过数日的跋涉，几位寻人的男子终于走到了数百里开外的南岳衡山。问明来由，接待的僧侣把他们安顿下来后，引了一个刚刚剃度过、面孔熟悉的僧人过来。

有人欣喜的喊了一声“藤芝!”

僧人神情安定地走到众人面前，双手合十，淡淡地对众人道：“各位施主，此间没有藤芝，世间也再没有了藤芝，只有贫僧这个大悟和尚，各位都是家事缠身之人，切勿在此久留，一宿两餐后，敬请归去。”语罢，大悟和尚便头也不回地飘然而去。

满爷爷出家时，五伯还怀在满奶奶的肚子里，算是他在俗世的一个“遗腹子”。五伯长到了一岁的一个雨天，家中闪进一位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子，斗笠的帽檐压得很低，盖住了男子的大半张脸。男子压抑着嗓音，说五伯长得蛮是可爱，要满奶奶给他抱抱。

强按着激动的心情抱过之后，男子又匆匆地将五伯还给了满奶奶，飞快地将身子奔赴于烟雨中，一恍便不见了踪影。

错愕间，一个用丝线缠绕紧密的小布包从五伯的怀里掉了下来，满奶奶惴惴不安地解开包裹，里面是一沓钱币。她方才恍过神来，撕心裂肺又摇摇晃晃地向烟雨中追去。

只是，男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母亲因为要出集体工，常常将童年时的我托付给满奶奶看管。此时的满奶奶已是一个满头白发、伛偻着身躯，拄着拐杖的七旬老太。她的头上包着一块黑布，所有的牙齿均已掉光;火爆的脾气也追随着一口牙齿而去，所以见人总是凹着嘴、一脸慈祥的笑;我哭闹时，总会变着戏法掀开她那青灰色的对襟外衣，从里面的棉衣口袋里摸出几粒纸包糖来塞进我的小嘴。

五娘是最后一个坐花轿嫁进庐田的人，一连串给五伯生了四个儿子，加上五伯并没有一门过硬的赚钱手艺，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

省衣节食，成了他应对生活的不二法门。一粒炒熟的豆子，他要咬开来下饭;一块霉豆腐，他从宝庆府挑脚力回来还剩一半。为人间第一欢乐;庐田人亦垂涎臀句(鸡鸭鹅的屁股)，将其视为世间第一美味。

这两者，五叔都乐在其间。

五伯和我父亲一样，都是用锡壶烫酒。他吃酒时，用筷子夹住臀句在嘴唇和鼻孔之间轻轻掠过，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鼻翼微微扇动，似要把弥漫在鼻孔周围一切关于臀句的香味都要吸入嘴里、落到肚中。

当然，偶尔也有不小心把臀句送入嘴中的时候，但五伯总是能及时发觉并紧急纠错，立马把筷子连同臀句一同缩回，然后便会响起啧啧的咂嘴声，仿佛人间美味，莫过如此。

之后，五伯抿起嘴巴，只在右嘴角边留一小孔，再把锡壶嘴送至嘴孔处，身体稍稍后倾，对着壶嘴猛吸一口，再把身体收回，壶嘴仍然不离人嘴。

只听得酒壶里面翻江倒海，响声一片，好一幅豪饮画面。只是究竟一口到底有多少酒下肚就不得而知。

年年的腊月，五伯都会挑着他的爆米花机器窜村挨户赚取活钱。而我乡的收亲嫁女几乎都在腊月进行，故而四个儿子结婚的当晚，他都没能赶回家，自是招来了乡间的一些鄙夷，鄙夷他对钱财的过度看重。

得了满爷爷的遗传，五伯也喜欢看书，但他只在闲暇时看。他还特别喜欢写对联，每年的大年三十，便会戴上老花镜，在堂屋里静静的研墨、铺纸、执毫，不到半日，八仙桌上便铺着一幅幅墨汁未干的春联。

一年的春节，我家的大门上贴着一幅我父亲从金石桥集市上买回的对联，左联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右联是“政策称心干劲高”。五伯在禾坪里仰着头琢磨了许久，颇为着急，说这对联有问题，要我父亲将其取下来。

旁人问他哪里有问题?

他说“疾”字代表病，马脚都生病了，大大的不吉祥。

有人告诉他，疾的另外一层解释是快、迅速，对联的意思是马在春风里跑得飞快，说明马的身体好，心情也好。

五伯踌躇了半天后道：“即便是这样，这写对联的人也不里手，容易让人误会的对联便不是好对联，还不如直接写成春风得意马蹄快，”说完，又摇了摇头：“这样也不行，没有了对联的味道。”

五伯和我父亲一样，酒至微醉，话便逐渐地多了起来。他对着一桌人承诺，明天便背个包袱，上南岳衡山寻他的父亲去，语罢，那张苦难的脸上已是挂着两行浊泪。

现实中，一直到明年的明天，一直到他离开人世，都没有上过衡山一次。

佛门内外，悲欣交集。

备注：

满爷爷是我祖父的亲弟弟，如果还活着，大概有一百零几岁，我不知道他在衡山寺的法号，大悟法号为我的杜撰。

满奶奶已过世三十多年，五娘是在五伯前过世的，五伯过世也有二十多年

写于2020年12月28日

来源：隆回北网

作者：老馆主

编辑：胡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