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尔人间又夏。

日子寻常过着，魏源康养的庭院内又开起了碗口大的月季。它们悄没声儿地盛放，在庭园内每一条熙攘的小路边，那种清澈的娇艳是独一份，摇曳动人。

池塘边，见了临水生长的蔷薇，大束大束自高处垂下，蔷薇枝条细密，绕着花架，攀沿垂落，伴着池塘盛成了花瀑。池中花影不算分明，却繁繁袅袅，一眼望去还真是璀璨刺目。往笺中临，宛若琼瑶，子汝炫美。

每逢春末见蔷薇，都会想起豫章先生的清平乐，“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春去夏来，蔷薇野客，算是一位好驿使。这样安静地干点活，都觉得在休息，真好。

初夏知春，雨水还滔。听一声嗒，两声聚，三声遥。植物们疯长，全都仰起笑脸，沐浴着神意。我常常想：向死而生，日子本是这种模样。

这年谈及创业，不愿再讲自其中“走出”，而更愿讲“归返”。经历了傲慢的偏见和不可控的意外，这才终于自内心归返。

人琴俱病时，声作断肠。我曾遍历四海，如今穿过桥廊只喜在凉亭边下偷懒，随手从袋子里抓几颗自山里摘来的野果丢进嘴里，便似尝着了一山的鲜气。凉亭内，坐着探望亲人的老人，是一对迟暮的夫妻。余事并无，只有老话频咛，细细碎碎，尽是些暖心窝子的话。任时光缱绻，一个娓娓道来，一个坐着静听。“面对着面，彼此凝视，在静谧中相爱，并不比当初在癫狂中相爱逊色。”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句子，此刻蛮受用。

二老作别时，老奶奶频频回头的瘦弱身影，和腿脚并不利索的老爷爷踌躇凭栏张望的目光，在这个上午上演了一场温暖的世间情意。我垂目，叹红颜老去，悲故人不回，你我暮年，何日可聚？佛道因果里有世事轮回，真的有吗？谁都不知道。突然想背对人群抽支烟。

离开凉亭，想去没人的地方透透气。独自在蜂巢里穿梭，经过“老年大学”教室，三五成群的老人下棋、练书法、看书，惬意悠闲。拐进去溜达一小圈儿，人真是不少，想避开人群拍个干净画面不容易。

在宣纸上挥毫泼墨的老人看到我，主动将笔递过来，要我露一手。我迟迟不肯接笔，没有底气的事情，最难将就。我的字像鸡爪子，有时候连自己都不忍直视，一直认为若逢七月半将我的字贴在门口，定能镇宅驱鬼。

我们絮絮叨叨聊着日常小事。我能从老人家的话语间感受到他发自内心喜悦的力量，他笑着说：“老了，大概没有比住在这里更好的日子了吧？这里环境好，护士照顾周到，老伙伴又多，主要是自己主动住进魏源康养中心的，没有让忙碌的儿女们为难。”他那轻快爽朗的笑声时不时钻进我的耳朵里。我咧嘴笑着，真好！老人家说得很有道理，我何尝不知。

“你的事业是什么啊？”他一边写字一边朝我挤挤眼。

话说最近精神状态不大正常，谁给我讲道理我都火冒三丈，今年主打就是一个蛮不讲理。我看着老人家意欲探寻的眼睛，慢腾腾地说：“我的事业是个市井泼皮”。

他写字的手一滞，笔尖骤停：“你这个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能不学好呀，各行各业这么多的工作，为什么要去学别人撒泼打滚呢？”

老人家被我的事业惊的不轻，估计内心的节操掉了一地。

我错了，这是个不该开始的蠢问题。“哼哼，我说你胡说八道，我看你不像个不学无术的人。”话落，笔尖沾墨，落笔如云烟，一气呵成。

他又嘻嘻笑起来，安慰我：“当然，如果你现在还没有工作，跟我说说，可以帮你托关系到我们魏源医院来上班，这里的领导我都熟悉，也蛮好。”寥寥数语，精炼简洁。

“真的？那我保证抛弃我的‘事业’，一心到魏源医院来上班不走了。”我忍不住笑起来，带着点狡黠和调侃。

“嘿，瞧你说的，我不撒谎，真的，不骗你。”

他诚恳的话，结结实实又让我反省了一把。看着老人家布满沟壑的脸，和满腔赤诚的神情，怕他心里真将这件事惦记上就罪过了。我“唔唔”应了几声，没多说什么。老人家的一窍热心，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又过了一会，他好像写累了，停了笔，见我许久没有回应，他侧头冲我憨憨一笑。

那一日，我百无聊赖，与一群迟暮的老人呆上了几刻，不会写字又不想就此扰了老人的兴致，那就拍照吧。与老人家做斗争，唯一的方式就是诚挚。我尽量让自己拍的每张照片都有光，光不但照亮自己，也要微微照亮别人。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一谋十年，不知老之将至。”离开时，我费了半天劲总算将自己的职业生涯和人生总结得这么精妙。

时间于我们每个人太残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