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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江冬 :红 姨

来源:《望云峰》2022年第2期 编辑:卢春玲 2023-03-02 17:1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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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中最初的记忆就是关于红姨的。那是一个黄昏或者夜晚,我被母亲带到外公家,在她的怀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突然,我感到嘴巴里有了一股甜味。我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不停地吮吸,逐渐感觉出了一个圆圆的东西,知道是嘴巴里被塞进了一个棒棒糖。我自始至终都觉得那个糖是红色的,是仿如玫瑰一样的暗红。也许是当时的夕光或者灯光投射在我的眼皮上,给了我这样的暗示,又或许,是因为我听到了红姨的声音,并且确定那糖正是红姨塞到我嘴巴里来的,而当时的我,估计已多少有了对于红姨名字中那个“红”字的认识。

红姨是我外三爷爷的女儿,她家和我外公家挨在一起,而我家离外公家也不过几百米。外公和外三爷爷两家的关系很好,可以说是难分彼此。小时候,我对于外三爷爷家的熟悉,并不亚于外公家。我常去外三爷爷家里,正是因为红姨,或者是她带我过去,或者是我过去找她。我那时依恋红姨的程度,恐怕并不下于母亲,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母亲还不时地跟我说起,她当年只要是发现我不见了,就知道我一定是去了红姨那里。

我与红姨的亲密维持了很多年。我能感觉出,她是从心底里喜欢我的。她做什么都喜欢带上我,尤其是独自出门的时候。一般是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可一旦发现有狗,就换成了我在前面,她在后面,因为她特别怕狗,而我虽然也有点怕,却还经常故意朝狗走去,这可能是因为我想向红姨证明,我完全有能力保护她。还记得红姨学会骑自行车后,我就经常被她放在前杠上。我除了两手紧紧抓着龙头,有时还替她按铃铛:当铃铛坏了的时候,我自己就成了铃铛,前面只要有人挡着,我就“啰啰啰”地喊叫,好像是赶鸭子一样。我人生中的第一份生日礼物,也是红姨给我的。那是我上小学的某一年,那天清晨起来,摆在我床头的,除了两个煮鸡蛋,还有一个绿色硬壳笔记本。翻开笔记本封皮,就看到空白页上有几个仿佛要跳到我身上来的歪七扭八的大字:祝乐宝生日快乐!我认得那是红姨的字,她总说自己的字就像是鸡爪子扒出来的。我也还记得有天晚上我被母亲打骂,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我便溜去了红姨那里。当红姨安抚我的时候,我扯着喉咙痛哭,仿佛是在表明自己有多委屈一样。哭累了之后,我就爬上了红姨的那张小床。不知是那张床真的很小,还是我睡觉喜欢摊开四肢,总之那一晚上,我老是迷迷糊糊地觉得,睡在外面的红姨就好比睡在绳子上的小龙女,不过她可没有小龙女那样的功夫,所以似乎随时都会掉下去。

红姨高中毕业不久就去了北京,用她的话说,是要出去闯一闯。得知她即将远行之后,我的心情变得相当阴沉,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而且动不动就想对人发脾气。我还跟红姨赌气,不主动找她,也不和她搭话,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挽回点什么。红姨倒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是爱来找我,爱和我说话,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说去了北京之后,会给我买一台电脑回来。那时候我已听说过电脑这种东西,知道如果作为一份礼物的话,恐怕没有什么比它更时髦、贵重的了。但这也没有打动我的心。我当时很坚定地认为,就算把全世界的电脑都给我,也不如红姨不要去北京。

那年春节的时候,红姨回来了。在转最后一趟班车之前,她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了下车的大概时间,并且点名要我去接她。我期待这一天已经很长时间了,可以从她离开的那一天算起。班车的终点站是在我们镇上,我提前了个把小时来到那里。左等右等,都不见红姨乘坐的车来,我便不由自主地往她来的方向走去。我越走越远,还是不见车来,急得好像身体里有无数的车轮在飞奔。终于,一辆老掉牙的白色中巴车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远远的,我就朝它行注目礼。在它途经我身边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这侧靠后的位置上有一抹鲜艳的色彩。那正是穿着一件红色上衣的红姨。我立刻发出一声尖叫,同时朝着车子飞跑过去,但是转眼间,我的身体就扑在了地上。在摔倒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红姨俏丽的面庞贴在玻璃窗上,并且露出了一个惊恐的表情。即使是摔倒之后,我的眼睛也还是盯着车子,所以我看到那辆气喘吁吁的中巴车缓缓停了下来,然后就有一个艳丽的身影被它吐了出来。是红姨哈!我像条被捕的大鱼使出全力蹦跳而起,只见红姨脸上的惊恐很快转换成了欣喜。红姨手上提着大包小包,但并没有电脑。她仿佛已忘了电脑那口事,而我也假装把这事给忘了。

红姨的大包小包里都是茶叶。当它们被逐一分发到各人手上时,我看到了大家脸上的淡漠。但红姨似乎并未察觉,接下来就大讲特讲她那些茶叶的好处,而且告诉大家什么才是正确的喝茶、泡茶之道。红姨还亲自给我们示范,每天都泡好几壶茶。但除了红姨和我,几乎没什么人喝。其实我也喝不习惯,但见红姨那么喜欢泡茶,也就觉得应该要喜欢喝茶。我喝得越多,红姨兴许就越觉得我喜欢,所以泡得也越多,以至于那些天我老是往厕所里跑,用当时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厕所都快叫我给冲跑了。

红姨这次回来,使我意识到我们的亲密关系已经彻底完结了,因为我发现,每次都是我主动去找她,她一次也没主动找过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除了不断泡茶,就是不断讲些她在北京的见闻以及她未来的理想。她的理想就是开一家茶楼,而且是开在北京。好不容易话题扯到了我身上,她说的也只是我应该努力学习,考上一个北京的大学,然后就可以在北京找个工作、居住在北京了。

红姨几乎每天都不出门。她回来的第二天,外三奶奶要她去小商店里买点东西。我当时正在喝她泡的茶,她就叫我陪着她去。外面正下着小雨,我们分别打着一把伞。出门后,走了段小路,然后就拐上了马路。马路还是土路,因为车来车往,被压得满是泥泞和水洼。红姨刚一走到那条路上,就一声惊呼:怎么会这么脏啊!好像她从没见过那种路面似的。她把那双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往后一缩,然后就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来递给我,要我独自去把东西买回来。我完成任务回去,就见红姨在水龙头下刷她的鞋子,刷到我觉得那鞋子都可以拿舌头去舔了,她也还在刷。她把鞋子刷好了,我们就继续喝茶。我们喝茶用的是红姨从北京带回来的有青色花纹的小茶杯。每次茶一倒满,我就一饮而尽,红姨却总是小口小口地啜,有时还用嘴巴吹一吹,好像那茶烫得不得了。而最让我感到惊讶的,还是红姨在倒茶和喝茶的时候,总是要翘着兰花指。红姨身上的诸多变化,让我感觉到她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红姨了。但我还是由衷地喜欢她,甚至比以前还要喜欢,因为从前的那个她只是让我感到亲切,而现在的这个她,身上已散发出一种大城市的气息,让我油然生出许多敬意和自豪。

初四那天红姨就又去北京了,她说他们初八上班,而路上起码要三四天。这次我没有太多不舍。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心生惶恐,生怕被红姨看出来。但红姨显然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后面那几天,她的话已经很少了,茶也不怎么泡了。我记得以前的每个春节,红姨几乎都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大为她不仅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而且到哪里都爱说爱笑,但这次她总是慵懒地坐在角落里,眼睛随意地盯着某个地方,仿佛她不过是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

红姨是一大早出发的,那时我还没有起床。当我后来赶到外三爷爷家,看到红姨常坐的那个位子是空着的,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涌上我的心头。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那是一种真正的失落的滋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外三爷爷家的,也不知那一天接下来是如何度过的。平时我喜欢的那些春节里的事物,都在我眼中失去了原有的魅力。也正是从那一年起,我再不似从前那般期盼春节的到来。

第二年春节,红姨又回来了。这次她是到家的第二天我才知道的。那天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突然听到外面母亲在噼里啪啦地说着什么,父亲偶尔应上一声。我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便靠近门口仔细地听。母亲显然很想一吐为快,把同样一些内容翻来覆去地说。很快我就听出来了,原来她说的是红姨,说她现在竟然一心想当歌星,而且还找了个老头子,真的是“发烧”。父亲则有先见之明地说,从红姨去年给大家带茶叶这件事情上,他就早看出她是有些“发烧”了。难道是红姨回来了吗?我不想直接去问母亲,没多久就悄悄出了门,去了外公那边。红姨竟然就在外公那里,正在和我小姨聊天。红姨面朝大门坐在饭桌边的一条长凳上,小姨则坐着一条小板凳,在红姨的侧前方。虽然小姨还更靠近门口,但我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就越过了她,然后一直停留在红姨身上。有那么一会儿,我简直觉得那屋子里就只有红姨一个身影,小姨即使存在,也不过是红姨所投射出来的一个影子。小姨比红姨大两岁,高中毕业后一直在镇上的造纸厂里上班。小姨是我们那一带女孩子再平常不过的打扮,红姨则穿着一件墨绿带白色绒帽的长身羽绒服,搭配一条黑色紧身皮裤和一双黑色厚底高跟长靴,一头齐肩的油亮头发大多梳向左侧,下面一部分还烫成了波浪状。她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配合着各种表情和手势,看上去神采飞扬。再看我小姨,干巴巴地坐在那里,眼神呆滞地盯着红姨。这时候,我真为我的小姨感到难过。

红姨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我。她喊了我一声,朝我招了招手。我大概做了个什么动作,惹得她咧嘴大笑,并且说我怎么变得这么害羞了。我竟然会害怕走到红姨身边去,这是我从前无法想象的。但眼前的红姨,的确让我感到了手足无措。于是我转身退了出去,虽然明知这样是多么羞耻,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全身火烫,眼睛里还蒙上了泪水。

整个春节,我都没有再主动去找过红姨。但我们还是不时地会碰在一起。每次见到她,她几乎都在说她的老师、她即将开始的歌唱事业,还有她的新名字--“怡是竖心旁加一个台,就是快乐的意思:萱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宣布的宣,意思是萱草。晓得萱草是什么不?萱草就是忘忧草--忘忧草晓得不?所以这个萱字也是快乐的意思……”她还常把李谷一、宋祖英、毛阿敏这些名字挂在嘴边。虽然她已立志要做歌星,但她什么歌也不唱,说是要先练好基本功,而她是怎么练基本功的,我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对我而言,这一年的春节是极为惨淡的,一方面是因为我发现春节已再无什么乐趣,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再也无法和红姨轻松地待在一起。我一如既往地喜欢红姨,红姨也依然喜欢我,但红姨身上那些巨大的改变,除了衣着打扮,还有神情举止,甚至是说话的口音,都让我感觉出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此外,在这个春节里,我还不时地听到有关红姨的议论,多半都是些说她“发烧”的。尽管我也觉得红姨想做歌星的梦想多少有些离谱,但每次一听到对于红姨的非议,还是本能地感到愤慨,继而又为红姨感到羞愧和悲伤。我既不希望红姨听到那些,同时又希望她知道自己身边那些最亲近的人是如何在背地里议论她的。除了外三爷爷和外三奶奶,整个一大家子的人似乎都在把红姨的事情当成一个笑话。其中最爱挑起这一话题的,就是红姨的二嫂,她总是喜气洋洋地向人散播一些红姨的最新信息。我的心每天都在为红姨哭泣。每当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脑海里总会幻想着一条条恶狗扑向红姨的场景,而我总会挺身而出,用一根大棒把那些恶狗打得落花流水。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在我的幻想里,红姨总是过去时的样子,哪怕是我刻意把她想象成现在的样子,她也会很快地消失。

红姨还是初四那天走的。其实我一直在盼望她能够早些离开,因为我想只要她离开了,那些对她的议论就自然会停息。但我没想到的是,红姨刚走的那天,家里人对她的议论就完全公开地爆发了,这次就连外三爷爷和外三奶奶也被拉扯了进来。有人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们老两口是什么态度,他们则老是摆出一副仿佛看淡了的样子,说那是红姨自己的事--她都已经那么大了,他们什么都管不了了。

多年后的一个黄昏,在南方的一座大城市里,我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租住的房子离公司只有两公里左右,大多时候,我都是走路上下班。路边的风景我已再熟悉不过,所以很少左顾右盼,但偶然地一扭头,我便再也挪不动脚步,只见对面的公交站广告牌上,一张宋祖英的脸正从那上面探出来。宋祖英只露出肩部以上身体,摆出一个转身回头微笑的姿势,仿佛在听旁边的某个人说着什么。她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礼服,一团饼状的头发遮住了半个额头。她不是独自出现在那里,在她的身后,还有多明戈、周杰伦、郎朗的半身像。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只觉得身边的人流与车辆都仿佛是在时间的隧道里飞速后退,后退到了多年前一个流光溢彩的日子,那时刚过午饭时间,我和红姨都盘腿坐在我所在初中的一片草地上。我不知红姨是如何找到我的,也忘了我们怎么就坐在了那片科教楼前的草地上。身边再没有其他人,但他们恐怕都在不远处好奇地张望,纷纷猜想一个那么漂亮的成年女子怎么就会和我面对面地坐在那里。我的骄傲简直就像那遍地横流的夏日阳光一样,恨不得淹没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红姨穿的是一件上白下绿的连衣裙,额前覆盖着倾斜的刘海,脑后扎着一个厚厚的发髻;她的脸比以前更白了些,唇上还抹了朱红色的口红。记忆里,红姨大多时候都只是微笑地看着我,而当她说话的时候,似乎翻来覆去都只是那一句:你要去看就好啦。我则尽量以一种成年人的口吻回答她: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一定会去的。假如当时正好有一本日历在手边,我想我一定会严肃地翻一翻,表示我需要好好地合计合计。

那次红姨是来参加我们县里举办的“十佳青年歌手”大赛的。当天上午她已通过了初赛,决赛是在第二天的上午举行。第二天不是假日,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跑出去看什么歌唱比赛的。但那天的整个上午,我都想象着红姨在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中拿到歌唱比赛第一名时的场景。当她把奖杯捧在手里的时候,一定会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身影。想着能在红姨充满喜悦的心里投下一抹失望的阴影,我就觉得没有比这个更能让我感到幸福与自豪的了。这天中午我快速地吃了饭,然后就跑到学校大门边去等待红姨--红姨说如果我不能去比赛现场,等她比赛完了,还会再来学校看我。但我在门边并没有等来红姨,我们昨天待过的那片草地上,也并未出现红姨的身影。是她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还是她因为得了奖有活动要参加,所以抽不出时间?我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后者,即使在未来的很多年里,我都是这么相信的。当然我还有过很多次机会亲自询问红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一个问题已变得越来越不合时宜,因为当我再次见到红姨的时候,她已经放弃了她的歌唱事业。她的放弃是如此彻底,简直让人觉得她这辈子就从来没有唱过什么歌。

现在,我脑海里播放着的记忆画面,是到了需要按下快进键的时候了。在这些以时间为序的画面里,要到了好几年之后,才再次出现红姨的身影。在那几年里,我无法确定红姨是否回过老家,只是每次我在家的时候,红姨都没有回来。当然,偶尔会有一些关于她的消息传入我的耳朵,除了她断绝了与她老师的来往,其他的都不痛不痒,让人既无法为她担心,也无法为她高兴。

我上高三那年的春节,红姨终于回家来了。她是带着男朋友一起回来的。这一点红姨事先并没有透露,好像她是临时起意,随手在半路抓了一个所谓的男朋友回来。我这么猜测并非完全没有根据,因为红姨对待她男友的态度,就如同对待一个大号的移动热水袋一样,有需要的时候就靠上去,不需要了,就将其冷冷地搁在一边。所以我们常常看到她的男友低声下气地贴着红姨,似乎生恐红姨忘记他的存在一样。红姨动不动就对他大声呵斥,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给予他一点温存的奖赏或者说安慰。红姨的男友个子高大,体型微胖,长相、穿着都还算体面干净,作为一个大号热水袋来说,显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但我们都觉得,只要天气一暖和起来,他就难免会被遗弃。

红姨说她的男友是山东人,在北京一家外企上班,他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所以我们觉得他那男友也只是个卖外国酒的,因为红姨就在卖外国酒。这次她就带了些红酒和有“XO”标志的酒回来。但她这回并没有给别家分送,我是被红姨留在她家吃饭时才知道的。

从这一年起,红姨就真正把我当大人对待了。她郑重地把我介绍给她的男友,说我是家里的“读书相公”,在县里的重点中学读书,马上就要考大学了。她的男友竟然还朝我伸出手来。我克服了羞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成年人握了下手。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红姨把我视为大人,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我对待她的态度已经截然不同。因为年纪的增长,加之与红姨已多年未见,曾经紧紧吸附在我身上的对于红姨的喜爱与依恋,早已一层一层地褪去。当红姨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已能用一种陌生人式的眼光镇定而又客观地打量她。在我的视线里,红姨已在不经意间还原成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子。她也并不怎么漂亮啊!这是我见到她时第一时间里蹦出来的一个念头。后来我又更为细致地打量她,最终还是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她的脸盘有点大,鼻子扁平了点,个子有点矮;她的穿着打扮在大城市里估计再平常不过;她的举止多少有些粗野了……还有她在我们的方言里常会夹杂些普通话,而在和男朋友说普通话时,口音里又带着方言腔,这种语言上的不协调,仿佛更加深了她容貌上的不协调。

红姨特意留着我吃饭,问了我好些问题,我的成绩,我有没有把握考上大学,以后想去哪里上大学……她没有再建议我报考北京的大学。这顿饭之后,我有种感觉,红姨已把我视为一位未来的大人物了。

那一年,我考上了我们省城的一所大学。上大学期间,我回家的时候见过红姨好几次。她那时候比较频繁地回家,主要是因为外三奶奶--她几次中风之后瘫痪在床,最终在我大四那年的冬天去世。也正是那几年,在听说红姨和那个热水袋分手之后,家里人开始频繁地给她物色对象。红姨每次回来,几乎都被要求去和谁谁见上一面。而几乎每次见面的结果,就都是最终的结果。有一年,红姨的一个高中男同学登门造访。他个子瘦小,脸也瘦长,然而眼睛很大,并且像鱼眼睛一般外凸。他和人对视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看的不是你,而是你身后的某样东西。后来家里人都说他长了一副聪明相,必定前程远大。他高中毕业后就在省城里做油漆工,从小工做起,后来成了大师傅,同时还承包些小工地。他说他的业务迟早会做大,城里面正在搞大发展,正面临着很好的机遇。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从他一开始每天只有四十块钱收入到现在月收入过万,从省城当年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工地到现在四面开花,最后终于说到了此行的目的:向红姨求婚。他说他从高中时代起就一直喜欢红姨,直到现在事业稍有起色,他才鼓起勇气来向红姨表白。他说这些的时候,红姨并不在现场,而在他离开之后,外三爷爷就马上给红姨打电话:外三奶奶病情加重,她得马上回来。

红姨在家和大眼睛见面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好奇,一直待在外公那边。红姨的二嫂那天也特别兴奋,不时从家里出来朝马路那边扫上一眼,显然是在期盼大眼睛的到来。后来我得知,她私下里找过大眼睛,说只要大眼睛与红姨的事一成,他们两口子就跟着大眼睛去省城,承包他所在工地的食堂。红姨倒一直没有露面,仿佛突然成了一位害羞的少女。但我知道这可不是红姨的风格。果然,当马路那边驶来一辆大概已濒临报废的白色桑塔纳,然后那大眼睛从车上下来,两手满满当当地朝我们这边走来的时候,红姨仿佛有预知功能般及时地出现在了门口。她还带出了一把竹椅,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外正中,然后跷着腿坐在上面,一边抖着腿,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远处湛蓝的天空。太阳此时已快运行到中天,炙热的阳光把外三爷爷家门口的地面打磨得一片银亮,而穿着粉红色连衣裙,露出了被晒得微红小腿和手臂的红姨,就像一条被偶然冲上了沙滩的鲜艳海鱼。

大眼睛站在了红姨面前,身子仿佛因手臂上的不堪重负而有些歪斜,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双鼓突的眼睛眨巴着,显然是在乞求红姨把那挡住的门口给他让开。然而红姨仿佛并没有发现他,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大眼睛的脸红得像突然长满了疹子,脸上的汗水也越来越密集。他仰头看了一眼红姨身后,仿佛明白了要去那里也并非什么难事,便走了一条斜线,绕过红姨来到了门口,在即将跨入的时候,却又停下了,把手里的东西全都卸了下来。有装满水果的网袋,有包装鲜艳的营养品,还有两条蓝色包装的芙蓉王和两瓶红色盒装的五粮液。他直起腰时,显然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就站在那里,看一眼门内,又看一眼红姨,像是一个面对分岔路口的迷路者。但他并没有迷茫多久,因为红姨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她接下来的动作,令我们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只见她随手抓起搁在门口的那些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就往外面甩去,仿佛那些都是必须要尽快清理掉的垃圾。几秒之间,那些东西就全都七零八落地躺在了红姨那把椅子所划出的界限之外。干完这些,红姨拍了拍手掌,仿佛是拍掉手上的灰尘一样,然后就快步进了屋内,一直都没有再出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红姨的二嫂。她先是朝屋内发出一声喊叫,接着跑到那些东西面前,麻利地把它们收拾起来,然后就自作主张地把它们提去了屋内,顺手还把呆立在门口的大眼睛也捎了进去。

红姨和大眼睛的事情,理所当然地告吹了,而发生在门口的那一幕,被红姨的二嫂添油加醋地讲述了很多年,每到讲述的最后,她都会以主持正义者的口吻总结:人啊,总会有报应的!

有些事情只能大概地讲述一下了:大学毕业后没多久,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三年后结婚,次年有了一个儿子。我办婚礼和孩子出生的时候,红姨都在北京,我只收到了她的祝福短信。在这期间,红姨都没有回家,大家也都很少提及红姨了,尤其是外公这边的人。我在外公家的时候,常能感觉出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开红姨的话题,只有当外公和外三爷爷正在斗气的时候例外。是的,外公和外三爷爷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和睦了,他们之间矛盾的产生,得追溯到外公建新房子的那一年。外公家原来的老房子拆了,新房子就建在原地,三层半的宽敞小洋楼,装修和陈设都是城市化的。建房子的钱几乎都是我小姨出的。小姨嫁了我们镇上一家建材店的老板。他们结婚之后,生意原本不咸不淡,几年之后却突然红火起来,两口子趁机扩大经营,还兼并了隔壁的两个门面。外公没有儿子,本来并没有盖新房的打算,但小姨说她愿意出钱,房子也便很快盖了起来。新盖的房子不能说不气派,而相比之下,旁边外三爷爷家的房子就显得矮小和破落起来。房子建成之后,外三爷爷就不大过来串门了,而且他在和别人聊天时,动不动就说我外公现在走起路来都是鼻孔朝天,以为自己的房子高了个子也就高起来了(我外公个子只有1米55)。当这样的话辗转到我外公的耳朵里后,他就会直戳外三爷爷的死穴:“他还以为自己的女会在北京找个当官的呢,如今可是连个要饭的都没找到呦!”

再次见到红姨,是不久前的春节,更准确地说,是大年初一。我是腊月二十九回到老家的,一到家没多久,就听说这次红姨也要回来,而且会带着男朋友。这次这个应该靠谱了吧?我半是好奇半是忐忑,想要多了解一点,可是谁都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都听到了传言,说这一个还算有钱,也不知是从哪儿漏出的风声。

红姨他们是除夕那天回来的。虽然那一整天我都在家里(这些年我们都是在外公家过年),却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到家的,家里也没人提起,也不知是因为确实没人知道,还是因为大家都不再关心外三爷爷家那边了。到了晚上我突然想起红姨应该是回来了,犹豫着要不要给她发个短信确认一下。短信最终还是没有发,因为我已完全无法想象现在的红姨会是什么样子。

初一那天下午,红姨他们一家子人(除了外三爷爷)都来到了外公家里。他们是按惯例过来拜年的,只是今年多了红姨和她的男朋友。门外鞭炮声一响,我们就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卫衣的身影快速闪了进来,从那娇小的个子和鲜艳的衣着来看,我还以为是个女孩子。但随即我就看到了一张好奇地四处张望的脸,那分明是一个中年女人的样子。那女人开了口,即使是在嘈杂的鞭炮声里依然显得清脆而洪亮,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正是红姨。她一面和每一个人打招呼,一面不断地夸赞着这栋新建的房子。当红姨的目光移动到我身上时,显然迟疑了一下,然后她就迅速地朝我靠过来。“你是乐宝啊?”她一副惊喜的样子。“红姨--”我低低地喊出一声。事实上,此时我已对自己刚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眼前这个皮肤干涩、脸颊瘦长的女人,与我记忆中的那个红姨,实在是相差太大了。

红姨他们并没有在家里待多久,这也是惯例。只是那短短的十几分钟,就让我们获得了可以聊上好几天的话题:红姨这些年估计都过得不怎么样,不过现在应该好些了;她的那个男朋友,看上去和她年纪差不多,个子略高而壮实,脸色黧黑,手指粗大,穿着一套廉价的黑色西装,扣子一板一眼地整齐扣着--如果他有钱,那也太会伪装了点。谁也没有问出红姨和她男朋友现在的职业……

红姨这次竟然又给各家准备了一份礼物,礼物都是一样的:牛皮纸包着,形状和重量都像一本大书的样子。母亲小心翼翼地把我家那份外面的胶带扯开,再把牛皮纸打开,展露出来的,竟是一本外观华美的邮册。母亲甚至都没有动手翻一下,就把它递到了我手里。

初一这天晚上,红姨又带着男朋友过来了。家里的客厅比较宽大,容纳了好几拨人--外公外婆还有母亲二姨他们在沙发那边看电视,我和妻子以及表弟两口子都带着孩子围坐在一个火桶里,父亲、二姨父以及另一个表弟则在神龛下的桌子那边打牌。红姨他们先是坐在沙发那边,主要是红姨和大家聊天,每当红姨爽朗的声音及笑声传过来,我就越来越觉得红姨还是那个红姨。后来红姨也来到了火桶这边,她坐在边沿上,不时地逗弄一下我和表弟的小孩,都是男孩,她说他们长得跟我们小时候一模一样。突然红姨跟我说有事想单独和我聊一下,我虽然感到惊讶,却马上从火桶里出来。我随红姨来到外面,在冷冽的寒风里连呼了几口气。

红姨在隔门口有一定距离了才停下来。我走到她身边,她便立刻往我手上塞了个红包,并且压低声音靠着我耳朵说:“乐宝这个你拿着。前几年你结婚和生小孩,我什么贺礼都没有给你准备……”我本能地又将红包推回去,但红姨的手臂和语气都异常坚定:“乐宝你一定要拿着,要不然就是看不起你红姨了……”

我们再回到客厅时,红姨的男朋友已经在和父亲、二姨父一起打牌,估计是打牌的人见他在沙发那边无聊,就把他招呼过去了。红姨先是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接着就又坐到沙发那边去。她还是照样和沙发上的人聊天,却不时地扫一眼打牌的那边。也许是感觉出了红姨的心不在焉,二姨就问红姨要不要到楼上去唱歌,那里跟KTV里一样的。因为小姨父爱唱歌,他在二楼的客厅安装了全套的K歌设备。小姨他们一家要初二才过来。

红姨说她好多年都没唱过歌了。

“你那个时候唱得多好啊,去嘛去嘛。”

红姨又扫了一眼打牌的那边。

“哪里唱得好呢--”

红姨的声音低下去,二姨便没有再开口,而电视机里响起了轰隆隆的枪炮声,她们都像是被吸引过去了。

“快到九点了吧?我们还是早点回去了,洗澡都还得烧水呢。”

红姨边说边站了起来,然后又去了男朋友那边。她叫他不要再打了,说老家不像城里面,洗个澡都很麻烦,所以要早点回去准备。

“红红你也真是的,妹夫这才坐下几分钟啊?你莫非是怕妹夫输钱给我们?他这么大个老板!”二姨父板着面孔,看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红姨男朋友扭头看着她,她脸一红,丢下一句“那你就再玩一会儿吧”,就又去了沙发那边。

牌局在继续,电视机里的战斗正如火如荼,可我都没有兴趣。我又继续玩起了手机微信里面的碰碰车。

“乐宝,要是去唱歌的话,你去不去?”突然传来了红姨的声音。

“红姨你去吗?你去我肯定去啊。”我马上收起了手机。

“那就一起去啊,叫大家都一起去!”红姨站了起来。

“可以啊!”

我立刻来到了牌桌那边,迫不及待般地将父亲手中的扑克夺下,并丢在桌上已出的那些扑克上面。与此同时,我仿佛按捺不住兴奋地嚷着“唱歌去、唱歌去”。红姨也已经过来了,她一把将男朋友扯起来,然后挽着他的手臂朝楼梯那边走去。

“我们都去啊,去听红姨唱歌啊。”

几乎所有人都明白我话里的含义,所以很快大家就都来到了二楼的客厅。

红姨只是坐在沙发角落里,依然挽着男朋友的手臂。在大家做着各种准备的时候,我依然不敢相信马上就能听到红姨唱歌了--自从她想当“歌星”之后,我就再也没听过她唱歌了呢。可是这次她真的会唱吗?如果真的唱了,会不会勾起一些她可能一直都在回避的往事?我可是又想起了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想起了那个红姨站在舞台中央而我并不在现场的日子。“红姨你来点歌啊!”表弟在喊。我依然不敢相信红姨马上就会站起来。可是她真的离开了沙发,走到了点歌机那边。她是真的在点歌吗?她是真的拿起了话筒吗?她是真的把话筒送到了嘴边吗?

哦,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端庄地站在那里,微微皱着眉头,眼睛一动不动,仿佛在凝视很遥远的地方。

我屏息凝神,等待着红姨的歌声。


来源:《望云峰》2022年第2期

编辑:卢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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