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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肖静姗:玉奶奶

来源:《望云峰》2022年第2期 编辑:卢春玲 2023-03-08 16:0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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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远处山坳里的最后一抹白雪在开春后融化,山脚下田野里、河滩上、土路两旁枯黄的草从下面,已悄悄长出丛丛嫩草,这是困在牛栏差不多半个冬天的牛儿们的最爱。

父亲会在一个有着浓浓白雾的清晨把我从酣睡中叫醒,催促着我起床去放牛,睡眼惺忪的我,嘟囔着可以挂得上油勺的嘴极不情愿地打开牛栏闩,还没等我回过神,老黄牛已跳出牛栏,夹着尾巴一溜烟跑了出去,困意迷迷糊糊的我瞬间清醒,拿起一根用来吓唬牛的竹枝丫赶忙追了上去。终于,在累得实在跑不动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老黄牛在村口长满青草的河滩边停了下来,甩着尾巴扇着耳朵大块朵颐的吃起草来。

看着它那贪吃的模样,我懒得跟它计较,习惯性地走向那块高低错落,占地面积比两张方桌还要大的石头。

这块大石头已经立在这里好多年了,听奶奶说,在她们爷爷的爷爷那辈这块石头就在这里了。

这块石头的来历老人们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祖先们为了镇邪费了九牛二之力从很远的地方搬过来的,有的说这石头是神仙运用法力变的,下面压着蛇头,石头后面像蛇一样匍匐着的山脉就是蛇身化的……

不管它有着怎样传奇的历史,村里的人都觉得这块石头很有价值,它能让进出村子走累的人歇脚,它更是小孩子们或躺或爬嬉戏的乐园。

当我快走到那块带来无尽乐趣的石头旁时,隐隐约约瞧见一个佝偻着的身影,好奇是谁这么早就到了这里,于是我加快了步伐,走近看原来是虎子他奶奶,因名字中有个玉字,大人们让我们管她叫玉奶奶。

只见她坐在石头上用拄着拐杖的双手托起下巴,朝着通往村外的土路张望,全然没有发现我已走到身旁。

“玉奶奶,您在看什么呢?”我用大人唤醒沉睡小孩的口吻问道。

“我在等我家五娃子,虎子他娘说他开春后就会回来……”。

玉奶奶那混浊的眼睛因装满期待而闪闪发亮,老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有关玉奶奶和她儿子五娃的故事经过大脑的想象变成一幅幅图面,不断地在我眼前闪现。

玉奶奶嫁给德修爷爷时已经快四十岁了,他们的组合皆因各自丧偶,木匠德修爷爷是去玉奶奶家修破旧家具时认识的,和善而又勤俭持家的玉奶奶让单身好几年的德修爷爷又找到了家的感觉,于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走到了一起,没有八抬大轿,连结婚证都没有扯,德修爷爷就把玉奶奶娘仨领回了家。

在那个需要在米里加红薯煮饭才能够一家人吃饱的年代,又多了三张嘴要吃的,德修爷爷与前妻生的两个儿子都大了,快要各自娶媳妇成家了,认为德修爷爷再娶简直就是自讨苦吃,给家里增添负担。于是强烈反对德修爷爷把玉奶奶和她的两个女儿带回家。

反对归反对,终究还是拗不过一家之主的德修爷爷的坚持,玉奶奶娘仨留了下来。

因为玉奶奶持家有方,德修爷爷每天做木匠活能赚取家用,解决一家人的温饱外,粮食和钱都有结余,日子比一般人家过得都要好些。

在玉奶奶嫁到德修爷爷家第二年的春天,他们的小儿子出生了,老来得子,德修爷爷和玉奶奶满心欢喜。因在家里排行第五,父母叫它小名五娃,在春天出生,大名就叫春生。

五娃在德修爷爷和玉奶奶的呵护和宠爱下一天天的长大,两个大儿子相继娶媳妇成家,两个女儿也都嫁人。

五娃生得虎头虎脑,活泼可爱。德修爷爷和玉奶奶节衣缩食,对五娃却好吃好喝的照顾着,生怕他受半点委屈。五娃在父母的宠爱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在那个只有庄稼种得好才不会饿肚子的年代,很多人家的小孩在念几年小学就会辍学在家充当劳动力干活。做木匠走街串巷吃百家饭的德修爷爷是见过世面的,深知读书的重要性,于是在五娃念完小学后,又继续把孩子送到了离村二三十里路镇上的中学,嘱咐儿子好好读书,对儿子说多读书才能走出村子去外面见大世面。

因离家较远,五娃就到学校寄宿。每次离家去学校,玉奶奶都会背着装着儿子换洗衣物和吃食的大包小包送上一程,边走边不厌其烦的嘱咐,直到走到村口的大石头旁,才把要嘱咐的话说完,依依不舍地把包裹交给五娃,然后坐在石头上目送着五娃走远,直到看不见儿子的身影,才失魂落魄的赶回家去。

不知不觉,五娃去镇上读书快三年了。也不负父母的期望,每门功课都学得很好,德修爷爷和玉奶奶逢人便夸儿子的成绩,乐呵呵地接受着乡邻们对儿子的赞美,眼里闪着光。

五娃成绩虽好,但在吃穿用度方面却大手大脚,每次回家都会找各种理由问父母要钱,父母尽可能地满足他所以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却不知父母为了满足他的各种要求需要夜以继日的不停辛苦劳作。

做木匠活本来就灰尘多,平时自己舍不得吃。省着好吃的都给了儿子,营养方面跟不上,又加上年龄的增长,德修爷爷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就算生病也舍不得花钱看医生。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下午,在刨完一块桌子板面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在咳出一团红黑色的鲜血后,人也瘫倒在地。

德修爷爷在床上只躺了十多天,就在五娃歇斯底里的呼唤和玉奶奶捶胸顿足的悲痛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两个大儿子为德修爷爷简单操办了后事后,就召集全家人把家给分了,只给五娃一个人分了田地,说玉奶奶没有和德修爷爷扯证,算不上这个家里的成员。孤儿寡母寡不敌众,有苦难言,只能接受不公平的分家。两间破土房,两丘坡上贫瘠的田地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德修爷爷的去世,失去经济来源和劳动力的玉奶奶觉得天塌了下来,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悲痛与压力让玉奶奶整天以泪洗面,要不是有五娃这个精神支柱在,玉奶奶可能早就随德修爷爷一起去了。

没有钱交学费,五娃只能辍学回家。在消沉了一段时日后,便扛起锄头随母亲一起下地干活了,可娇生惯养从未做过农活的他哪里会干农活,才挖几锄就累得直不起腰坐在田坎边动弹不得,玉奶奶心疼五娃便不再让他下地了。

在不劳动就会挨饿的现实面前,五娃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整天耷拉着脑袋不爱与人说话,天天在床上躺着,躺累了就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发呆,玉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怜的娃,以后可如何是好哟!”

下雪了,放鞭炮了,过年了。

正月过后,气温慢慢回暖,光秃秃的树枝上,绽出了新芽。

在一个天刚泛鱼肚白,晨雾弥漫的清晨,五娃背上前一天晚上趁玉奶奶睡着偷偷收拾好的简单行囊,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家门。没有跟玉奶奶告别,他知道母亲不会同意自己孤身一个去外面闯荡,只留下一张纸条。

“母亲不用挂念,我挣到钱就会回来的。”

可想而知,玉奶奶醒来四处找不到五娃,只看到一张纸条是多么的伤心,想起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命根子只身一人去外面闯荡,处境有多艰难就悲从心起,眼泪止不住的流。

日思夜想,玉奶奶的头发白了一半,人也变得沧桑憔悴。

春意渐浓,屋前德修爷爷在世时栽的桃树和梨树开花了,红的白的煞是好看,布谷鸟站在高大的泡桐树枝头亮起了清脆好听的歌喉。

春天是能给人希望的,同样也给了玉奶奶希望:“花开了就会结果,布谷鸟都叫了我也得去地里播种了,种好庄稼丰收了五娃回来就不会饿肚子……”

在玉奶奶起早贪黑的忙碌下,原本贫瘠的土地也变得肥沃起来,瓜果蔬菜摘了一茬又一茬。

玉奶奶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五娃能回来,于是一有空闲就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望着进村的那条小路,多么希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走近。

春去秋来,花开了又落下,绿果子变红了。

时光像流向村子外面的溪水一样,连绵不断,有去无回。

转眼过去了两年,五娃还没回来。

“再过一年五娃都二十了,也该回家娶媳妇了……”玉奶奶自言自语。

在外飘荡的游子,根长在故乡的土里。

这里的冬天是阴冷潮湿的,难得碰上一个晴朗的天气。

在一个有着温暖阳光的下午,玉奶奶收着晒在外面的衣服被子。

“五娃最喜欢闻冬天被子上太阳的味道了……”

玉奶奶正出神的想着,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抬起头,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是五娃!玉奶奶兴奋地喊起来“娃呀,你总算回来了,你让娘想得好苦呀……”

五娃兑现了外出时给玉奶奶留下的纸条,他是有钱了才回来的。至于他是如何发财的,从不与人细说,只说自己是在外面做买卖。

五娃回来后,在旧的两间土房旁,新盖了三间瓦房,还添置了新的家具。又在玉奶奶的催促下娶了媳妇。

升起袅袅炊烟的新盖的瓦房里,不时会传来说笑声。

三年不到的时间,家里新添了两个大胖小子。玉奶奶每天眉开眼笑忙里忙外,那笑容看起来比新熬的红薯糖还要甜。

草长莺飞,春天再次来临。

玉奶奶的两个孙孙脱下棉裤棉袄,换上轻便的衣服,走路更加稳当了,在院子里互相追赶着游戏。

春天能带给人们新的希望,就像玉奶奶一样“希望孙孙们健康茁壮成长、田地里的庄稼有一个好的收成、一家人和和睦睦……”

春天播下的种子大都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但也有一些种子会腐烂在泥土里。

春天细密的雨点飘落在身上凉凉的,夹着细雨吹来的山风仍然刺骨。 通往村外的土路泥泞不堪,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村口的那块大石头丝毫不为风雨所动,仍旧挺直腰杆立在那,像一个保卫村子的士兵样,坚韧顽强。

人们都坐在灶堂边生起火取暖,燃尽的柴灰随风飘舞,做着即将化为尘埃的最后的挣扎。

这时村口走进来几个高壮的青年,走到离村口最近的人家里问了几句话后,径直朝玉奶奶家走去,没人知道这几个人要去玉奶奶家做什么?

是远房亲戚?还是五娃在外的朋友?

这几个人严肃谨慎的表情打消了村民想问个究竟的念头,村民们只能疑惑的看着他们向村子里走去。

那几个人中的两个走进了玉奶奶家,剩下的就在屋前和屋后警觉地站着,不让其他人靠近。

不一会儿,玉奶奶家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夹带着哭腔问:“为什么要抓我家娃?他犯了什么错?……”

五娃被那两个进屋的高壮青年几乎是拖着走了出来,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双手被铐子铐着。她的媳妇一只手抱着小的娃,一只手抓住五娃的衣服哭喊着:“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你让我和娃以后怎么活?”

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人们坐在村口那块石头上谈得最多的就是五娃被抓走的事,大都是不可置信的感慨着。

“多好的娃,为什么要去偷东西。”

“读了那么多书,学点什么手艺不好,偏要走歪门邪道。”

“要坐这么久的牢,让他老母亲和带着两个这么小的娃的媳妇怎么过日子哟!”

玉奶奶的头发在五娃被抓走的那一夜全白了。她白天拄着拐杖念念有词的走到村口的石头旁张望,晚上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连平日里最宝贝的孙子也不晓得逗了,嘴里只念叨着五娃。

于是不管刮风下雨,村口的大石头旁每天都会有玉奶奶的身影,站累了就坐着,坐累了又站会。

树上的叶子由绿变黄,最后落在树下的土壤里,等待着春天来临后,生命的又一次轮回。

玉奶奶的背越来越驼,迈的步子越来越小。

后来,我去了县城读书。

再后来的一次放月假回家,母亲告诉我,玉奶奶走了,没有等到五娃回来就去世了,直到最后都在叫着五娃的名字,眼睛都没有闭上。

从那以后,村口的石头旁再也看不到玉奶奶的影子,只有那块大石头依然挺立着……

来源:《望云峰》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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