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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王小梅:礼 物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4期 编辑:卢春玲 2022-11-11 09:3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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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双眼多次丈量,踌躇的手终于落笔,第一线由左胁下连至右胁下,第二线连接左右背部三分之二,最末于腰际处再连一线,居中垂直一线由枕区直落腰间,硬化的皮肤及其分泌的油脂使得上色不易,麦克笔来来回回数次,数学线段终于完成,完整的全人被分割成区块与区块。

我深吸一口气,持手术刀的手颤巍巍。踌躇之中,与围绕周边的伙伴们交换一个眼神。

“要下去啰!”环绕周围数张凝神以待的面容略略点头,无不抿紧双唇。

沿着墨迹,刀锋走过之处露出白色纤维。新手犹有菜鸟的青涩,笨拙的指头把持不住利落的锋芒,一把刀握在手里极为别扭,忽轻忽重的手劲使得一条直线走得歪歪斜斜。好不容易开出一个切口,用镊子夹住皮肤一角,手术刀侧身划过,断。

断。断开连结皮肤与皮下脂肪的白色纤维。

断。断开主司感觉的浅层皮神经。

断。断开一切人文羁绊。

欢迎进入神秘的生物学世界。

“要不要换你试试看?”我将手术刀换给身旁悉心凝视的同学,退居一侧,内心惶惶不定。

划开生与死的界线,徘徊于科学与人文的灰色地带,第一刀永远最为艰难。

“腋动脉以被胸小肌压处为界分为三段,第一段分出上胸动脉。第二段有胸肩峰动脉及外胸动脉两条分支,其中胸肩峰动脉的主干粗短……”沉稳而快速的话语自男人的喉间发出,解剖学教授西装笔挺地立于投影幕旁,雷射光点随粗壮的手臂起落一闪一灭,来回逡巡于美国画家手绘的人体解剖图之上。甫升上医学系三年级,繁重的课,压力直落肩头,如同宣示着白袍的重量。组织学、解剖学……课表上不见空白格子,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医学名词。极短时间内,全体学生武装完毕,重回高考时最佳备战状态。

规律而充实的日常中,初见大体老师的不安逐渐消溶。然而隐隐约约,另一才恐惧在心底一隅悄悄膨胀--面对死亡,我竟恐惧于我的不恐惧,不安于我的泰然自若?生活浸蚀我面对遗体的不安时,是否同时浸蚀了我对人性的尊重?

光阴似水,潺潺淙淙朝未来奔流。少年无暇迷惘,日日在清晨的闹铃声中惊醒,在挑灯的夜晚苦读,在复杂的人体图谱网络中迷失,在乱码般的拉丁文医学名词间捡拾拼图碎片。磕磕绊绊前行的途中,一晃眼,笨拙的手术刀划开筋肉纠结的背部,探索机巧灵动的上肢,随即进入器宇轩昂的胸腔。

齐列的肋骨构筑人体最坚固的鸟笼,牢不可破。如同所有王国保卫,最坚固的堡垒永远守护最珍贵的宝藏,胸腔守护人体最重要的脏器--两片温濡湿热的肺,和一颗热烈搏动的心。

开胸俨然是一件浩大工程:首先以骨锯开天辟地截出肋骨横断面,接着动用骨剪,咬紧牙关剪余肋为碎片;而一日鸟笼出现裂缝,大刀阔斧之姿急转为如临深渊之慎,生者舍弃一切器械,以同样柔软的双手入胸,掏出那也曾温热鼓动的肺脏。肺脏之下立见心脏--老师拥有一颗强壮的心,曾于万籁奏鸣曲中激昂演奏扑通扑通鸣响,但此时却遭无数暗红色血块紧紧缚住--不祥的红鐢附缠绕,如藤如蔓,紧绞冠状循环,恶魔般贪婪地欲遏止心的每一下奋力扑跳。

“高血压、冠状动脉心脏病、心因性休克” --死神无情的判决藉医师之口堂堂奏出。白纸黑字,彷彿不费吹灰之力。

炽白的手术灯下,病灶及病理名词张牙舞爪;然而隐藏在疾病晦暗处,那些幽微的不安与辛酸,却仅凭添猜。穿戴乳胶手套的手没有理由迟疑,剪去上、下腔静脉,接着将硬化的主动脉弓裂成无数碎片。我小心翼翼,将心、肺两大脏器缓缓移至解剖盘,胸腔内部余下一片血肉模糊。无数暗红色的血块漂荡于福尔马林海,杂混着油脂载浮载沉。暗红乃殷红凝降而成,想象彼殷红血花开绽时,生命的热度随之消逝……

横膈之下是另一方天地。刀锋划开腹腔,剥离脂肪,剪除系膜,双手探入消化系统。一查一探中,知晓老师的胆囊已被移除,小肠亦因生前经历多次手术严重沾黏;向下深入骨盆腔,髂骨内一片空坦。曾孕育生命的子宫及卵巢生前遭全副摘除,漏斗型空间内如今仅余膨胀成球状的膀胱。

炽白的手术灯光打下,光亮处,我全心阅读一本人型大书,书页里的字里行间,点点滴滴,全是刻骨铭心的生命遗迹。

这份生命里最沉重而珍贵的礼物,装在一只最沉重而冰冷的铁盒里。印象中,拆封礼物向来使人兴奋且迫不及待,然而每一次望着实验室里一个个等待开启的铁盒,我只能沉沉定定行动。两人协力,缓缓搬开金属解剖台的沉重钢板,透过在解剖台头尾两端一同施力,撑起遗体,温柔卷起覆盖老师周身的白布,轻轻掀去覆盖老师面的男人却不动如山。

那回答不疾不徐:“医师对我来说不是一份工作,它可能可以赚钱,但不只如此。”

“医师……医师是一份很神圣的职业。”

彼时愚昧,如今立于解剖台前,死亡摊展而开。穿越无数泥淖与灰暗,彷若终能触及一缕光亮。

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无语良师始终沉默,凝视间,我却扎扎实实收到她的心意--她说待人处事,得永怀一颗感恩的心。

人与人之间,当话语被剥夺,何来维系?

巨大的医院建筑里日以继夜轰隆运转着,生老病死不因任何原因有一瞬凝滞。病房里、诊间中,无数白袍身影来来回回,我们像古埃及王朝的子民,敬仰泛滥平原上百古矗立的金字塔:一砖一石、一堆一砌,忙碌不休地来回搬运数以万计的医学名词,谦卑虔诚地依循师长们曾经踩踏的步伐。我们日以继夜地奔走,企图在如今栉比鳞次的都会时空中,造一座雄伟的白色巨塔。望着它一日一日向天际增高,彷彿能够带领同类一点一点更接近太阳神。

洁白的砖如今还在一块一块螺旋堆积向上。无论最终能否触及永生,悄立其上,却足以让人望见浓墨的险夜里,泛滥平原上闪烁的一点一点光芒--毋须言语--那是同类褪去世俗枷锁后,每一个行动背后最朴实无华的心意,在阒黑的夜里闪闪动人。

轻轻覆上遮掩面容的白布,告别那张始终严肃的脸谱,谢谢老师。这份生命里最沉重而珍贵的礼物,如今收藏在一颗年轻而柔软的心中。若一坛加了盖的美酿,岁月越发冲刷,玉液越发甘醇。

回顾解剖学课程一路蜿蜒,最动人心弦乃摘取脑袋的过程。“一嗅二视三动眼,四滑五叉六外旋……”十二对脑神经依序被一一剪除,一颗完整的脑袋轮流被学生捧在手里,那触感十分柔软,我小心翼翼,却难掩激动。

大脑,大脑,你收藏什么呢?所有老师生前最珍视的人、最甜蜜的回忆,千回百转,是否全镌进了这如沟如壑的脑回?

忆起第一天进入解剖学实验室前,教授曾播放人体老师介绍影片,一张一张投在幕上,寥寥数个方块字,简单交代老师的一生,并道出他们对素未谋面医学生的期许。

我的老师是位纯朴和蔼的母亲,照片里,她神彩奕奕地被孩子们包围,绽放明亮笑容。如今回忆,那双唇不是静止,它们一张一合-一

“要谨慎、怀感恩、慈爱人。”嗓音低沉慈祥,她如是说。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4期

编辑:卢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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