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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马瑞芳:梦里故园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4期 编辑:卢春玲 2022-10-23 15: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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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午觉,我梦回桃花坪的清真寺,醒来后格外惆怅。

时光从梨子园倒退到群贤小学,又倒退到一墙之隔的清真寺,再倒退到北山一队,就是我生活过的路径。在妈妈调入到群贤小学以前,我的日子一半在北山,一半在县城。那时爷爷、爸爸和大哥住在桃花坪和平街的清真寺内。记忆里,一到周日或寒暑假,就和妈妈、姐姐、小哥去了县城。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在北山时有一群小伙伴,到了县城,和平街清真寺简直就是整条和平街孩子们的游乐中心,一到周末,呼啦啦就是一群大小差不多的伙伴们汇拥而来,在清真寺宽敞的庭院、走廊、大厅里捉迷藏,跳绳,玩“老鹰抓小鸡”游戏。

我在清真寺住的时间远没有在北山久长,但那是爷爷爸爸大哥生活的地方,也成了我童年时期的家,那里承载了童年的所有快乐,后来无论是住在群贤小学还是梨子园,那样的时光,再也无法复制,没有了宽敞的庭院,没有了同龄的小伙伴,没有了时间,更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今天的午觉竟然梦到了清真寺,无端竟惹出了我的一段回忆,带出某种伤感,因为梦里的场景消失了,梦里某个人只成为了挂在嘴上的一个称呼。

桃花坪清真寺是一座江南园林风格的花园式建筑群,完全具有古代建筑的一切格局美,空间美,韵律美,造型美,意境美以及建筑所承载的宗教文化美。小时候并没意识到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原来是县重点文物保护建筑,对我而言,它就是一座宽敞的庭院,我熟悉它的每一寸地方,闭上眼睛也能走遍每个角落:走进临街的大门,进入青石砖围城的山门,抬头便可见天空被割裂成一个方形罩在头顶,夜凉如水的夜晚,会看到皓月当空或繁星闪烁,照耀着我走上大约十级磨得泛出青光的石板台阶,来到第二重大门,大门上方刻写着“开天古教”四个浮雕石字,仿佛有种远占的气息,沿着历史的河流蜿蜒而来,盘绕在这四个青灰色大字上,为寺院平添了一种肃穆感,也让拾级而上的来人产生了一种敬畏感。大门两边各有一块方形镇门大石墩,表面已凹凸不平,那是年深日久留下的痕迹,风吹日晒雨淋,沉默地立在大门口两边,泛着青幽的岁月之光,见证着百年来生命的来来去去。大门正对着又一扇木制门,通过木制门,进入了大殿前的小花园。山门、大门、花园门、大殿门,从位置上来看,正处于一条直线上,两处拾级而上的石板台阶使大殿处于整个寺院的最高位置。花园门只在重大场合才打开,所以它相当于古代建筑的影壁,让花园和大殿保留了一点神秘性和私密性。整个小花园是用到顶的木栅栏围起来的,要进入横殿厢房,大多数时候必须从大门左转,穿过过庭,再右转,穿过一道小门,走过一条长长的回廊,才能来到充满烟火之气的横殿。走在栅栏隔开的回廊里,左边看到的是一块块沿墙排列的功德碑,右边便是大殿正前的小花园。花园里大部分设施毁于文革时期,只剩下中间一个石铸太平缸,雕着漂亮的花纹,缸内无鱼无荷花,半缸子水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花园也无花无树,那个年代,大人们都在忙着生计,无暇顾及精神上的愉悦感,也就无人打理园子,任凭野草蓬勃生长,反倒给荒芜空旷的园子一点野性之美,也成为了我们最喜欢逗留的地方。

爷爷八十大寿时,我们一大家子站在大殿门前照了唯一的全家福,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的爷爷端坐在正中间,微笑着,一如他最后的那个微笑,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穿过回廊,左转,过第五扇门,就进入了清真寺的横殿厢房,厨房,淋浴房,住房一字排开。连接横殿、回廊以及大殿的是大青石板铺成的宽敞过道,与大门口的石墩一样,百年间来来往往的过客的踩踏,早已磨平了石板最初的粗糙。当我无数次赤脚走过或跑过这些石板时,会感觉到一股圆润的清凉从脚底蔓延开来,就好像山涧泉水漫过脚背。过道左边是个小小的四方天井,稍稍仰头便可看到蓝天白云。过道右边则是一道长长的空地,其实也是天井,在这块长方形的天井里,透露着寺内住户最真实的生活状态,充满生活气息。天井与横殿厢房之间就是沟渠,大青石板铺成,雨水、生活用水就通过这个露天的大沟渠流到外面的下水道里。沟渠即使在现在看来也是有点宽度和深度的,有青瓦遮风挡雨的厢房这一侧高一点,露天的天井那边低一点,从前的工匠是很在意这些小细节的:雨水不会回溅,暴雨来时,从高处汇集下来的水有足够的空间流泄出去,根本不会有内涝的现象。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来回跨沟渠,当年四岁的姐姐抱着几个月大的我,六岁的大哥抱着小哥比赛跨沟渠,姐姐没跨过去,掉到沟渠里,磕到了我的上嘴唇,至今留下一个伤疤。下雨的日子,雨水沿着瓦檐滴落下来,打在石板上,打在某处角落里栽种的大芭蕉叶上,叮咚叮咚,整个寺里便沉浸在大自然的韵律里。当别的孩子只能躲在狭窄的家里,望着雨水发呆时,我们寺里的几个孩子们依然在瓦檐相连的庭院里奔跑着,追打着,隔着久远的岁月,依然能看到年幼的我们脸上那快乐的无忧的笑容,而清脆的笑声时常回荡在空旷幽深的寺院上空。

穿过浓郁烟火气息的厢房,通过一扇后门,一条逼仄的小路,延伸到一片青色的菜园。菜园呈梯田状渐升渐高,一直延升到一扇围墙,墙外就是清真寺创办的回民义学(现群贤小学)。站在围墙下往寺院看去,可以看到高耸的大殿的白墙青瓦,飞檐翘角,可以看到一片青瓦叠交,高低错落。下雨的时候,雨水一级一级往下流,形成了错落有致,灵动跳跃的一幕幕雨帘,为寺院增添了一种律动美。而一片黛青色,在氤氲的雨雾中,在黄昏时分瓦缝里袅袅升起的几缕炊烟中,荡漾开来,洇成了一幅“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绝版水墨画。园内栽有槐树,墙外教学楼后院也有数一棵槐树,斜枝横逸,伸到了墙内,五月槐花盛开时,串串槐花,洁白芬芳,风过处,花瓣飘飞,槐香在寺院流转。菜园里随季种了各种蔬菜瓜果,在肉类匮乏的时代,这些汲取了足够阳光足够雨露的蔬菜,为我们的成长提供了丰富的营养。

在梦里,我看到最大的那块菜地,种满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蔬菜,大片的叶子,绿油油的肥肥嫩嫩,能勾起人最原始的食欲。菜地里有一个身影直起腰来,却原来不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为什么会是另一个女人在我家的菜地里种菜呢?妈妈哪里去了?我正困惑着,哥哥在旁边嘀咕了一句:从没见过妈妈种过这么好的菜,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菜园子,倒真是便宜了其他人。听了他的抱怨,我有点难过。然后又看到一群人,正在其他的菜地上铺瓷砖,叮叮当当,已铺好了一小半了,我大惊失色,尖叫一声,扑上去阻挡他们,又痛又急中,醒了过来,眼前秋天的夕阳正染白了窗帘,想起梦中的人,梦中的菜园子,怔怔的,怅怅的,酸酸的。

梦里出现的场景都是真的,那个人早已不在,当然也种不出那么鲜嫩的蔬菜,那片菜园子也早已消失,在原地立起的是重修扩建的横殿。

爸爸总是断断续续的告诉我一些清真寺重修的点滴,他会说:大门拆了,横殿拆了,最后大殿也拆了。我很想问他:那些泛着青光的结实的整块大石板有没有保存下来?大殿里两人合抱的整棵大树做成的大圆柱子有没有保留下来?那些清末时期的工匠雕刻的雕花大殿门,有没有保留下来?那大石缸还在吗?那四个古朴的石雕大字还可以重复使用吗?我不敢问,我也不敢去看清真寺拆毁前的最后容颜,一百多年的老寺,已到风烛残年之际,它逃不掉被拆毁的命运,被重新修缮的命运!我只是唏嘘着:那样精致的园林设计,那样合理的建筑布局,暗合着古代建筑的风水之美,灵动之美的古清真寺,重建后肯定面目全非了。

果真如此!隆回县城里仅存的我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座100多年的古建筑群,从此留存我的记忆里,我的笔描绘不出它的原貌,它的古朴,它的深深庭院所衍生出来的静谧和沧桑,它的大隐隐于市的超然脱俗,它的百年岁月沉淀下来的厚重,但是它就在我的心里,如同呼吸一样,无需想起,永远都在!我不会忘记与它融合在一起的那段岁月,我来自那里,也终将归于那里。

在知道清真寺要重建后,我从未去过那里,我怕“近乡情更怯”进一步触动我的伤感,在滚滚前进的时代面前,个人的情怀对于美的消失无能为力,我唯有拼命记住它的模样,记住和它相处的某一个日子,那个日子或许是雨天,芭蕉叶上滚出了亮亮的雨珠,我伸手去接,又从手指缝里跌落到草从里;或许是黄昏时分炊烟袅袅升起,妈妈唤我回家时,我的恋恋不舍;又或许是五月的某一个晴朗的日子,槐花盛开,香气如云!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4期

编辑:卢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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