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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周伟:望乡——生响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4期 编辑:卢春玲 2022-10-12 16:4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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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响

最近的几年,我一回去,母亲就跟我说:你奶奶不知怎么的了?一到夜里,她总要生出好多好多无由无端的声响来,一整夜一整夜地不歇。

那一晚,我就睡在奶奶卧房的隔壁。房子中间只隔一扇木板墙,木板许是年代久远了,看上去很单薄很陈旧,木板之间的缝隙都大开着口。奶奶不呷夜饭,早早地上床睡了,灯也不开。我也熄了灯,躺在床上,我能感觉到奶奶的鼻息和呵气,还有夜空中弥漫着米汤、南瓜粥和烤红薯的气息。我想,今夜,我会拥有难得的温馨与酣睡了。

不一会,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是不是我睡的房子里有老鼠?我一向怕老鼠,一下,我立坐了起来,忙扯亮了灯,什么都没有。我下意识地感觉到是奶奶那边弄出的声响。我侧耳细听,猜测奶奶是在整理爷爷早年留给她的信件。为了不让奶奶觉察,我熄了灯,借着手机的微光从墙缝裂口看过去,果然不错。

今夜,无灯寂静的深夜,无声漂浮的夜色之海上。奶奶看得见那些信么?看得见过去那些莺飞草长的日子么?看得见那字里行间涌动出来的情感波涛么?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响声,在黑夜里,在夜的黑里,在黑沉沉的漫漫长夜里,是那样的近,又是那样的远。

奶奶那边的响声在继续在变幻。那声响,或高或低,或长或短,或急促或舒缓,或脆响或沉闷,或细密或松散……

我随着声响完完全全走向一个崭新的世界。小时候,奶奶说我老鼠大的胆子,要不得,要历练!不历练怎么行?你一生要走的路长得很,还要走山路还要走夜路呢?她先是有意无意地让我

一个人走路。我一个人走路的次数多了,也不那样怕了。

我第一次一个人走夜路,是在上初中的那一年。上初中要去公社所在地--柳山中学,六里路有四里山路,山路的一边是岩坎,几丈多深,看一眼,令人不寒而栗。每天上学,天不亮五点钟起床,吃了饭毛毛亮就出发了。去时,我们村子里三个人结伴,大人们还要把我们送到山那边。回来时,我们乡里的中学放学放得早,一般是下午三点钟,我们三个人结伴蹦蹦跳跳就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了。可是有一天我参加学校的地区数学选拔赛,村子里的另外两个人没有资格参加,他们那天不要去上学。那天早晨,奶奶特意为我打了两个荷包蛋,还有一个肥肥的大鸡腿哩。我吃了饭早早地出发,是奶奶送我的,一直送到了山那边。那天老师重视得很,上午四节课抄了满满四大黑板的复习题要我们做。下午才是正式的考试,题目多得很,考试时间三个小时。题目难,但我还是能够对付,虽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轻松,但看看其他的同学一个个咬着钢笔,我还是觉得胜券在握。我以往总是不认真地检查,早早地交了卷,总落下了一些遗憾。这回,我吸取了教训。一直检查到交卷钟响,我才满意地踏出教室的门。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很是得意和欢快。满山的野杜鹃竞相盛开着,远远地看去,如花的海洋,有风吹起,波涛翻腾,笑语阵阵。再换一个角度,哇,看--山姑娘穿着多么时新艳丽的衣衫和裙子,抻抻衣衫,抖动裙子,她是多么的得意!我奔走在花从中,疑是自己也成了万千蝴蝶中的一只,扑翅飞翔,从一朵花到一朵花,我追逐着醉人的芳香。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我没有丝毫的在意。一直暗到我头顶的高度时,我才清醒过来。脑袋里嗡的一声:天黑了,我还要回家!我几乎是同时哭出声来:天黑了,我怎么回家?天黑了,我怎么回家?我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我的奶奶。但奶奶没有来,我只有一个人回家,我只能一个人回家了……一路上,我几乎是边走边跑,边喊边哭。一大束一大束鲜艳的杜鹃花,被我丢在了地上。走着走着,走进了山路的深处,走进了夜的黑里。我一个人,整个山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满山的鸟雀走兽不见弄出丝毫的声响。只有我的哭音,我轻轻的脚步声,还有我心跳的咚咚声。我怕,无比的怕,我不时地回过头去。我怕有人追上我,猛兽,强盗,怪物,厉鬼……反正,此时所有怕人的东西我都想到了,所有最坏的后果我也都无可救药地想到了。但也就在此刻,我想到了奶奶,想到了奶奶说过的话。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生出声响来,生出声响来……我要生出声响来!我要生出声响来--我大声地说着话,跟奶奶说,跟妈妈说,跟老师说,跟同学说,自个儿跟自个儿说,我一问一答,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我晓得自己的嘴巴一直在不停地说着;我大声地唱着歌,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唱《丢手绢》,唱《我在马路上捡到一分钱》……我拍胸脯拍得嘭嘭响,我觉得一拍一拍,浑身长了胆似的:我又把手用得哗啦啦响,大踏步地走、半走半跑、一路狂跑,我的脚拍打着每一寸山路,两脚用力地跺地,啪啪地响个不停;我还把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握得手心里流汗,捏得指骨头一节一节地毕剥毕剥作响,我知道我的力量还在,在滋长……一路走着,我始终都有一个信念:走,走,走,走过去就是家了!家里有奶奶,家里有红彤彤的煤油灯,家里有烤得喷香的红薯,间或还有两个荷包蛋,浮在油汪汪热腾腾的汤碗里。

我走到山那边的大路上,奶奶提着一盏马灯屹立在路口,笑吟吟地看着我。按常规,我应该是一路狂奔扑向奶奶的怀抱,如一艘风吹雨打的小船驶向平安的港湾。我却和奶奶距一丈远远远地站着,如船桅立在夜色之海上。奶奶打量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但最后是赞许的神情,让我忘掉刚刚过去的一切。

以后,这样那样的夜路,我走过了很多次。路走得多了,对于声响,我有了更多更清醒的认识和思考。

放眼看看,看看我们的乡村,看看我们的乡民吧。那大碗喝酒的场面,最让人激动的是几只大瓷碗响亮地碰在一起,碰出那声清脆的响声,碰出亲情友情的火花。就是那爱情胜火的农家小两口,还要时不时摔个锅碗瓢盆响,来为爱情伴奏,来为生活添味。一塘死水里,哪个小孩子丢下一颗小石子的声响,立即荡开了一片春天和童趣的天地。那春水回环春气弥漫时谷种发芽拱出一两片新绿时的声音,还有那斥牛的长鞭在空中噼啪爆响,那都是生命的声音和力量。干渴的田地里水流的声响,一大片一大片无边的金黄色海洋中的稻涛阵阵,那是在为土地母亲输血为丰收加油为成功鼓掌。那节日喜庆里竞赛的炮响,那是声声祝贺,那是串串笑声,那是个个脸上绽开醉人的花朵……

你只要见过这样的场面,你只要听过这样的声响,你就一定会感觉到:声响是最动人的旋律。声响是最美丽的花朵。声响是最清澈的井水。声响是最香甜的年糕。声响是最令人振奋的力量。声响是最辉煌的火花。是我们的乡村,是我们的乡民,是我们的童年,给了我们这样最朴素最本真的哲理。

如果有一天我们听不到令人心动的声响,或者有一天我们已经懒得生出一丝声响的时候,无疑,那时我们的乡村正在消逝,消逝的还有好多好多给我们温暖让我们怀念的东西。但消逝的乡村那些宝贵的东西只要永远地留在我们的心里生响,我们和我们的世界里就再也不会有黑夜。

生响生响生响生响生响。

生响就是将不败的花朵绽放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深处,有声有色,多彩多姿。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4期

编辑:卢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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