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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刘伟珍:红花草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2期 编辑:胡权 2021-12-25 16: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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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假第三天,我从同学家聚餐之后,顺道去看看卓叔。打包好餐桌上六个艾叶粑粑,捡个顺手人情送送。

卓叔是我的扶贫对象,单身,六十九岁,头发花白,身材高而清瘦,年轻时定是个帅男。他种点小菜,屋前屋后的空地石头缝缝里,总是生长着绿肥。有零零星星的,有一簇簇的,高低肥瘦参差不齐。屋前小坪里,用竹篱笆圈养了七八只母鸡,院落里干净整洁。这家的主人根本不是我预料中的遢邋懒散的贫困户形象。他抽烟但不沾酒,很少跟人搭讪,公共场合下只有一次在村支部多说了几句话,反反复复讲自己只吃低保不吃五保。我去的时候,卓叔抽着烟在坪里踱来踱去看绿肥花,像一位有模有样的园丁。看见我拿出的艾叶粑粑,卓叔特别激动,咂吧嘴,眉上蹦出了一弯笑。

我们各坐一方小板凳,卓叔吃粑,我喝茶。茶叶是他自炒的第一茬春茶,清香透亮。

“书呆子,幸亏你今天来,我前天才从我妹妹家回来!”“您有妹妹?”“不单单有妹妹,我也有婆娘。今年冬我就去妹妹妹夫家,再也不回来。以后你就不用再掂挂我啦!”

“为什么?”我看他从来没有过这种轻松的心情,不知是个什么谜底。他接连吃了两个粑粑,给我添了茶水,自己也端来了茶杯啜饮起来。

“看在我俩忘年交的缘分上,挠出一个臭男人的臭袜子给你。听好了,我不会讲第二遍,告诉你这些事,就是为了我们不再见!”

我初中毕业那年,我爹忽然肚子疼,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就没了命。我妹才读二年级,我不得不跟了砖匠师傅学做泥水活。学砖匠容易出师,过了半年,我能算方配料,会制砖烧窑,和、抹、砌、贴都得心应手,我凭一把砖刀养家,还供妹妹读书。几年磨练,我成了方圆几里有点名气的小庞师傅,也是同龄人中的乖态后生仔。

有一次,樱桃坳的一户郑老板请我砌房子。他家有三女一儿,大女名红花,小我二岁,个儿高挑,晃着两条短辫,面目清秀,好比秋风里诱人的红柿子。她担水、和沙浆,递砖,眼疾手快,决不会让我们三个师傅等料。她高小毕业,那时候女孩子进过四年学堂门不简单,可以算是高学历了。郑老板夫妇总是把红花喊做“草儿”,后来总算晓得“红花”是爷爷取的名,“草儿”是父母叫出来的乳名。因为红花小时候体弱多病,怕难带养,就以“草儿”唤她,盼她如小草般贱,日晒雨淋,霜雪寒风里也能安安然然活下去。

我干脆叫她“红花草”,她很乐意接受这名字,因为我告诉过她,“红花草”便是“草子”,更有一个好听的名儿“紫云英”。它生命力极强,不用灌溉施肥,顺其自然地生长着,当作物还没有显出生机,它淡淡的绿意,却带来了春天的信息。

房子圆垛那天,红花草的父亲从墙头栽了下来,断了肋骨伤了头,在去医院的路上咽了气。郑家办完丧事,我也别指望三年五载能拿到工资。没过几个月,一人搭桥,我左手牵着红花草的右手,让我娘认了儿媳妇,那年她二十三岁。

红花草进了我家,一门心思料理我的家事,很少回娘家。她说自己是我放出去的债,不会有丁点非分之想,我偷笑,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卖身葬父的丫头。

我娘看着红花草还顺眼,她和妹妹特相心。妹妹每次放月假回来,哪怕作业写到半夜,红花草都会相陪,不是织袜底就是打鞋底。

一年过去了,红花草还没怀上孩子。我娘求神问卦,寻草药郎中也无果,二年后还是没上身。慢慢地老人家不耐烦了,常指桑骂槐,故意找茬。嫌红花草做的饭菜不合口,说她衣服洗得不干净,红花草开始偷偷抹眼泪。

自我爹不在了娘就是我的天,她说红就红,说黑就黑了,我不会顶她嘴,不敢违她愿。娘早早晚晚在我耳边嘀嘀咕咕,也促长了我心里的怨恨。妹妹替红花讲了几句公道话,却挨了娘的耳刮子。

到了第三年,我和红花正式分居,我们娘俩另起炉灶,我挣的钱一分一角交到娘的手中。红花靠卖鸡蛋,卖猪草,卖辣椒换些油盐,娘生日那天,红花杀了一只母鸡送过来,娘好比害怕惹上杨梅疮,骂骂嚷嚷把鸡丢到对面砧板上。日子一久,邻居们也见怪不怪,阿婆阿嫂扎堆的地方,出集体工的时候,只要我家有人在,话匣子的内容就会变得小心。

我妹见不惯一分为二的家,高考落榜后,跟着她同床的妹子,搭上为大队送氨水的货车嫁到湘潭去了。我娘气得倒床一周,骂妹黄眼珠,骂扯了萝卜地头宽,骂有人捅阴杆子,这被嫌扯骂的人当然是红花啰。

红花仍旧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不和娘辩也不跟我争吵。可在社员的嘴中,却偷偷传转着我的风流韵事。

李家冲的秀秀总朝我飞媚眼,我缠上了陈瞎子的婆娘,林寡妇的门半夜替我开着……管它哪个缠哪个,哪个偷哪个,你情我愿,如蜂蝶恋花天经地义。我娘不闻不问,巴不得我能给她带几个孙子回来。

我不晓得红花是不是也听到了这些话把子,到了八九年冬,什么事都清清楚楚了。

那年十二月初三上半夜,我从云莲房里出来,拉开大门的一刻,云莲的男人二牯子背着木匠家计站在门槛前。我好比小鬼见了钟馗,侧身就外跑。当时我背对光,他看不清我,只是打雷一样吼叫,“哪里的野杂种,我打断你的狗腿,挑断你的脚筋!”随手甩过手里的木锯。锯齿扎痛了我的屁股,我不要命地往黑暗里跑,后面的手电光还在夜色里划来划去追寻。

我推开自家大门,重重地摔倒在堂屋里。“哪个?”这时红花房里的电灯亮了,她赶快拉开房门,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我。外面“捉野老公”的声音越来越近,红花性急地撕开我的外衣拉链,脱下我的皮鞋袜子拿进她房里,把她脚上穿的布拖鞋套一只在我脚上,另一只丟到大门边,光着脚板来扶我。二牯子和他弟弟顺着我家灯光来了,喘着气儿,一个攥着斧,一个扛木棍。“卓哥,你们在做么子?嫂子还打赤脚哩!”红花赶紧回答,“你们兄弟来得正好,快帮忙把他扶到凳子上。男人做事硬是靠不住!我听到门前鸡厩里有响动,叫他去看看有没有贼在偷鸡,他趿起我的鞋就走,拌上门槛跌倒了,魂都叫他吓出来了!你们俩个深更半夜到哪去呢?”她边说边捡来自己的拖鞋穿上,又拿出我的皮鞋来给我。“我在靖县搞副业,刚刚到家,要去请豪叔明天来帮我杀年猪,黑灯瞎火的,我三牯给我做伴呢。”红花谢了二牯兄弟,待他们一走赶紧关了大门,什么也不说就回了自己房里,拴门熄灯归于宁静。我坐在堂屋里抽过两支烟才转过神来,回到房里一夜未睡,幸亏娘的耳背,没被吵醒。

大年初七,我娘说自己身子骨不对劲,头昏目眩,全身无力,只好倒床了。我要用单车托她去诊所,她说过年过节的,去这地方不吉利。元宵节晚上,她忽然大出血,我赶紧叫红花过来招呼。我借来板车要送她去乡医院,她硬说要等过了今晚再去。并且说外婆也是这种病,难治。

红花为娘换洗好后,娘叫她去做一碗火爆辣椒擂皮蛋,我陪在床头喂娘喝点糖水。“崽啊,是不是我们错怪了红花?”她推开杯子,紧紧抓

住我的手,吃力地说着细细的话,说着说着戛然而止,头歪了,手垂下来了,眼睛还大大地睁着。正好红花端着擂钵辣椒进来了,我跪倒在地,抱着红花的腿肚子嚎啕大哭。

我六岁玩滚珠木板车的时候冲到小河里,男人的命根子,那次被石头扎伤过!

妹妹终于肯回家见娘最后一面,她挺着大肚子,妹夫抱着五岁的女儿。娘出葬那天,妹妹和红花的喉咙都嘶哑了,我没掉一滴眼泪,只是木木地举着招魂幡,做了一个灵魂出窍的孤哀子。

安葬了娘,我恳求妹妹让我和红花到她们家住段日子,妹夫爽快得很,略做收拾,我们说走就走。

妹夫是他们村砖厂的技术员,妹妹是妇女主任。我们一来,红花包揽了所有家务,接送读幼儿园的外甥女。妹妹帮我买了砖刀抹子,介绍到邻居朋友家里做点泥水活。红花可喜欢孩子了,变着花样给外甥女扎小辩,盘髻子,梳马尾,还总是哄着要抱一抱,背一背她。妹妹的预产期是三月初,红花还打算侍候完妹妹坐月子再回来种禾栽菜。

红花的脸滋润起来,荡着幸福。当我把二百元工资放到她手心里时,像面对一束求婚的鲜花灿烂地笑着,我的红花草,又重新在春风里快乐的摇曳起来。

我想和红花离婚,可又舍不得说出口。我发现自己不止没了灵魂,也没了心肝,没了脸皮,以弥补她为理由,搪塞着一个个日出日落。自己为了赎罪,竟然用红花的青春陪葬。

清明前五天,应族人之约,我得回家祭祖。红花本想同我一道回的,我认为回来住上一二个晚上,还要费力收拾打扫,没必要。就劝住了她,答应给她和妹妹带鼠麴草粑、艾叶粑粑和嫩笋过来。我就是一个傻哈,这次带她回来该多好啊!

我离开的那个下午,一辆装满红砖的拖拉机停在我妹家门前,师傅来这里取二胎准生证。我那外甥女爬上了车,拉扯扳摸,弄松了刹车,车子滑动了。红花正给师傅倒完茶出来,看见了车上吓懵的外甥女,飞追上去抱起外甥女丟到右边禾蔸田里,她身上的围裙挂住了车把子,慢了一步,人车货一同翻倒在田里。外甥女只是受了惊吓,红花却死得惨不忍睹,那一年,红花三十六岁。

红花留在了我妹家的后山。三月里,妹妹生下了磊儿,妹夫要让磊儿随我姓,我不干。三年后我要为红花立墓碑,他们夫妻俩倔着要刻上磊儿的名字,我想想也好,红花是应该有孩子的。于是,我就写了这样的碑文:故显妣庞婆郑红花草孺人之墓孝男周磊一九九三年清明立。是有些不伦不类,我不管这些,磊儿将来会明白的。

我在湘潭陪了红花二十年,就在妹夫家方圆一带打工,挣的钱帮妹妹养孩子,当然也养着红花的孩子。外甥女成家了,磊儿上大四了,妹妹妹夫不让我再做手艺,五十九岁那年我回到老家,挖挖土种点菜。年年在屋前屋后种些红花草,迟迟早早,种了收,收了种。每年的清明前五天,我会到湘潭看我的红花。

我答应过我妹,我明年七十岁了,就去他们那里养老。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招自己去。黄土已到我眉毛骨上,我早该去陪红花了。我嘱托妹妹以她的名字给我立碑,我庞家在我身上断了香火,我也不惭愧,我本就不配。只是红花,来世一定叫她做我的债主!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2期

编辑:胡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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