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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楚木湘魂:校长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2期 编辑:胡权 2021-11-11 10: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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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女人凑作一堆,不八卦,不臧否人物是不可能的。即使身上有老师的标签,也阻止不了这种天性的发挥。她们嚼舌头通常从碗里的伙食开端,油豆腐看起来是油豆腐,吃起来就不是油豆腐了,好像是泔水里捞出来的。萝卜白菜煮得稀烂,简直叫人悲伤——那样嫩生生的白菜,那样晶莹剔透的萝卜,不下锅的时候倒是可爱的,下了锅就一塌糊涂了,它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厨娘翻着一双枯萎了的狐媚眼说:“那么大一锅,又要烧火又要翻菜,你们试试?”

厨娘名唤桃子,在天露寨赫赫有名,曾经把另一个女人骂得生无可恋。据说那是一次惨烈的战斗,双方骂了三天三夜,那个女人落了下风,一气之下自绝于世,厨娘从此扬名立万,等闲人不敢与她正面交锋。老师们机灵地帮着往灶里塞柴,一口一个桃子姐,叫得又响亮又甜腻。天露寨小学作为山区偏远小学之一,还是过着烧柴做饭的日子,还敲着一个古老的铁钟。在离这里七百公里的城市里,多媒体教学已经更新几代了。

谭校长说,这算什么,三十年前还得上山砍柴呢!现在好歹柴火是烧现成的。谭校长还说,时间倒回去三十年,天底下能有不好吃的饭菜?土都能吃一碗。谭校长的家在学校隔壁再过去两个隔壁,不在学校开伙。

老师们吃不下去的饭菜,校长家的鸡却是吃得津津有味的,一只只长得精神抖擞,可是有一次竟然被一伙毛贼一窝端了,三十多只鸡忽然失了踪,而且邻居竟然没听到动静,这是怎么做到的呢,可真是个千古之谜。

朱樨和桅子是同时到天露寨小学支教的,市、县新闻都报道过,教育局局长亲自表扬了的。不过朱樨很不愿意挑起这个话题,一提就是脸红脖子粗,再说就急眼了。如果不是为了用四年支教换一个职称,谁愿意到这里来做低伏小?

朱樨初来乍到的时候,满以为学校会给教师另外弄个小炒。她跑进食堂,亲亲热热问厨娘:“桃子姐,老师的菜在哪?”

“我一个人,有八双手?”

这脾气,吓得她灰溜溜地走了。菜的问题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老师都只是习惯拿这个做题

目而已,口口声声说不好吃,但是她们却越吃越胖,吃得朱樨双下巴都出来了。她们真正痛恨的是“住校办公”,“住校办公”意思就

是晚上不准回家,要在学校办公。办不办公也没有人来管,人在办公室里就行了。

“可是,”朱樨满腹怨气地说,“谁无父母,谁无子女?谁无家庭?还晚上不能回家?我幸亏是没有个要吃奶的娃娃,要不然这事怎么整?”

学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起来的两层红砖楼,是深圳一家企业援建的,办公室没有自来水,没有下水道,没有点火做饭的地方——压根没有住校条件嘛。

校长听着老师们唧唧咕咕,不耐烦了,沉着脸说:“教育局下来的文件,有意见的去找教育局,又不是我主张的。”

朱樨她们不够胆找教育局,她们的胆量仅限于在背后刨校长的隐私,以获得报复的快感。谭校长有个女儿,快三十岁了,不化妆的时候有中人之姿,化了妆便有上等姿色。身边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却是拣尽寒枝不肯栖。说起来是县城幼儿园的老师,可是她一年中倒有八个月是又去长沙又去香港的。一袭掐腰真丝裙,前面一个深V到腰,后面一个深V还到腰,让小地方的人目瞪口呆。她的钻戒,她的口红,她的高跟鞋,愣让一个拿函授本科文凭的女人焕发出名门闺秀的气质,这气质是钱堆出来的,可是她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她们这么聊校长,隐隐有一种意思,看着端庄体面的人,也有禁不住拷问的地方。

八卦归八卦,老师们还是得乖乖住在学校里。夕阳将坠的时候,她们就去附近村庄的水井里打水做饭,因为学校只提供中餐,早餐和晚餐是需要自己解决的。彼时晚风撩乱鬓发,柔柔的水草在井底摇曳着,仿佛人世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安稳妥帖,但这点情趣常被一身大汗给冲淡了,一桶水怕是有三四十斤,吊在手里,死沉死沉的。

有一次,一个学生调皮得出了格,趴在井边喝饱之后,又扯开裤子往井里撒尿,被村民当场抓住。这个学生的爸爸雇几个男人来淘了井,但百姓到底怒气难平,将老师也抱怨上了——怪老师没教育好学生,怪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师们再去提水的时候,村民就有点给脸色,说话夹枪带棒,还摔盆子摔桶的。她们只有装傻,要不然总不能不喝水吧。或者趁着晚上去,偷偷摸摸的。

“喝水喝得这么下作,不能装自来水么?”她们半真半假、嘻嘻哈哈地跟校长卖惨,求宠爱。

“这哪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又不是几百千把块钱的事!”谭校长语调铿锵,接近于生气了。

朱樨不甘心,涎着脸说:“给上面打个报告嘛,尽人事,听天命嘛!”

“打了也没用。”校长粗暴地结束了谈话。校长总是这样,在理屈词穷的时候就用权力快刀斩乱麻。

到了周末,除校长外的老师就得轮流值班。学校没有围墙,两面环山,后面一座“靠背山”,左面一座“笔架山”。白天烟村远树,晚上黑灯瞎火。天一麻麻黑,轮值师就关上门,再用桌子顶住,还觉得不牢靠的话,就再加点别的,凡是够份量的都堆上去。晚上上厕所这种事,她们会尽量避免。厕所离教学楼还有老大一截路,深更半夜光听自己咚咚咚的脚步声,就像是放鬼片了。厕所前面几棵老板栗树抱成幽深的一团魅影,风一吹,像是有人,像是有鬼,又像是有神,如果没有武松那样的本事,谁敢靠近?

朱樨口袋里多了一个丑得哭的锦囊,里面是一道符,盖着玉皇大帝的朱印,接着桅子的脖子上也多了一道符,然后苏木槿也有了。

朱樨抚弄着锦囊笑道:“我们的妈妈竟然这么有默契,都给弄了这么个东西,还不如把它吊在门楣上呢,这样神鬼都不来了。”

“神鬼倒是不怕的,就怕人来。”木槿说话像是钢珠掉在铁盆里,清脆,有冰雪气。

一语成谶,桅子轮值的时候,出事了。

那一个晚上,月光雪亮雪亮的,她倒是比平时要睡得踏实一些,朦朦胧胧中听得有踩踏声,激灵一下清醒过来,爬到桌子上往户窗往外一看,一个壮硕的男人正用叉子挑走廊上的内衣。

桅子恐惧的、变了调的尖叫声,竟然没有惊扰到周边百姓的睡眠。偷衣人四周环顾一下,大模大样地走下楼去,似乎还诡异地笑了笑。桅子心神略定之后,一边抽泣,一边打电话给她妈妈。这份惊吓在她妈妈那里扩大了百倍,立即组织全家人马浩浩荡荡地来了,把桅子接了回去。

朱樨想起来,早一段时间丢过裤袜,以为是风吹跑了,照这样看来,保不准是被偷了。苏木槿说她丢过内衣,还以为是学生调皮呢,也猜测过其它可能,但是想象力再丰富也没想到会有人偷。

“祸兮,福之所倚。”老师们一起歪在桅子的床上做美梦,“出了这样的事,难道校长还叫我们值班么?肯定不用值了的。”

星期一早上,谭校长在QQ群里说要开一个临时紧急会议。朱樨说:“这怕是要给我们做心理疏导了,疏导有什么用?何以解忧?唯有不住校办公。”

谭校长脸色相当不好看,开口就呼哧呼哧地喷火:“本来就没有多大事,你们硬要到处乱说,搞得像天露寨小学出了人命案、强奸案似的,谣言满天飞,你们考虑过给学校带来什么影响吗?身为老师,要有点素质,不要大嘴巴子张口就来。”

她们面面相觑,的确没有想过给学校带来什么影响,也没想到会给校长带来什么影响。她们光计算着自己的心理阴影面积。

“从现在开始,谁再说这件事,后果自负。”后果是什么,谭校长也没说。

周末轮值还是照常进行,老师们自发结对轮值。不久后学校四周垒起了围墙。可是,这个墙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朱樨穿着个宽下摆的改良旗袍,双腿一叉就翻过去了。学生干脆把围墙当滑梯,成天不走正门,每天在围墙上溜进溜出,在围墙上学人家走钢丝,把围墙溜得抹了猪油一般。

木槿说,别的偏远学校可不像天露寨小学那样,别人家的校长把能回家的老师都放回家。每到下午四点半,就会温馨提示回家的教师不要太晚,要不然骑摩托车不太安全。一旦有消息说上面要查夜的时候,校长就通知大家都在学校把灯开着,应付了检查再租个车走。她们都羡慕这样的校长。

“为什么好老公是别人的,好校长也是别人的?”桅子老是发些屈原式的天问。

教一年级的小鱼深刻地领悟到,与其指望校长发慈悲,不如靠自己。每天晚上悬梁刺股,发誓要考进城去,逃脱这个鬼地方。

小鱼比朱樨迟来半年,十九岁,多半时候松松地梳着两根麻花辫子,看起来还像是一个中学生。她一来学校就说:“嗬,难得这样一块净土。”天露寨小学坐落在半山腰上,一年中有半年时间是被雾裹着的,目之所及都是山,星星点点地夹杂着房屋土地,视觉上倒配得起“净土”这个词。

小鱼在网上买了许多头绳、铅笔、便利帖来奖励学生,一心一意当学生的知心小姐姐,倘若一个学生用又黑又亮的眸子盯着她,她立即会认为那个孩子是不会有什么坏心眼的。

朱樨对此哧之以鼻:“你以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起来可怜、无助又无辜,其实呢,那些拿别人钱物的事就是他们干的,打破玻璃的事是他们干的,往课桌里塞狗屎的事是他们干的,”

“五年级的陈超,大眼睛厚嘴唇的那个,看起来挺憨厚的吧,就是他唆使几个男生把学校的钟都搬去卖了,害我们到处找,最后是在废品站赎回来的。”桅子补充说。

小鱼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每天放学后,她守着一个孩子做作业,免费的。她说:“朱姐,这个孩子还有得救,他不是不灵性,是父母都不在家,爷爷奶奶只管他吃饭穿衣,不管他读没读书。”

“可是,万一出了安全问题,算谁的呢?”

“也不会留到太晚,保证他能在天黑之间到家。”

然而有一次外面下雨了,小鱼在教室里毫无察觉,孩子的爷爷打铜锣一样地骂上门来:“你应该还是个老师,不是个猪,这么晚了你还留他?当初保温箱里放了半个月才救回这一条命,出了事你负责?你负得起责?”

老人唾沫四溅,将小鱼三代直系血亲都侮辱得不成样子,还口口声声要告上教育局去。小鱼只晓得哭。朱樨、桅子、木槿等几个教师闻声走来,两边劝着,希望谭校长出来压压场面辟辟邪,打她电话没有接,亦始终没有露面,不晓得去哪里了。

小鱼的挫败演绎成老师们内部自我教育、自我警示的段子,一旦学生顽劣异常时,她们就和自己和解:“由他去吧,又不是亲生的。”

一楼走廊的水泥地烂了一个巴掌大的坑,越不准学生去抠,学生越喜欢在那里抠。这几乎和朱樨的小时候一模一样——老师不准爬树,一下课非得在校门前的泡桐树上挂着不可。

木槿向谭校长提出补坑的问题:“坑人坑人,这可真是坑人了。”

校长意见补还是要补,但水泥不零卖,单为那个坑买包水泥不划算。她思忖着说:“倘若周围谁家建房子,弄一砣来补上就是。学校的经费有限,省一点是一点。”

如今,巴掌大的坑变成了三个巴掌大,大家都熟视无睹,再也没有想到要补平它。即使眼睛盯着手机,走到那里的时候,都能下意识地避过那个坑。学生还是摔过的,但也不过是伤点皮肉的事,连碘酒都不涂就自愈了。

一天,校长忽然带了一个男人来,说是要把走廊的坑补上,并要老师们去检查自己的教室有没有坑坑洼洼的地方。

“啊,上面要来检查了吗?”朱樨问,忽然意识到这样问不对。难道说上面不检查,校长就不关心学生了吗?真是该死。

然而朱樨猜的没错,省里的领导要来视察基层,这是学校三五年都逢不上的盛事。以前省领导考查的地方多半是县城重点学校。天露寨小学这种地方,教育局的领导来巡一圈就够蓬荜生辉了。

课自然是不上了,全校所有摇摇晃晃的课桌、瘸腿的凳子都拿出来修整。全校大扫除,连风扇上的灰尘也要扫下来,要求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并赶制了“热烈欢迎领导莅临指导工作”的横幅。学生去小溪里提水,一个个弄得湿淋淋的。老师们也全都撸袖子提裙子的,像只壁虎一样粘在窗户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在眼巴巴地,忐忑不安地等待中,领导们又说不来了,行程安排不过来。

“谭校长苦心张罗了好几天,竟然连市县领导的毛都没见着。”木槿说。她笑和不笑都带点刻薄相。

小鱼吃着排骨蒸土豆说,学校这一餐肯定是亏本了。

“她把老师管理得这么服服帖帖,玻璃擦得这么明晃晃的,厕所扫得锃亮锃亮的,竟然都没让领导见着,她得多么亏!”朱樨她们又开始嚼舌头了。

又一个九月来临的时候,朱樨惊讶地发现,谭校长成了前校长,木槿成了新校长,啊,校长去哪里了?出什么事了?老师们脸上的愕然藏都

藏不住。接着发现她们中多了一个中年男教师,叫张家俊。据说因为感情走了岔路,被妻子闹得颜面无存,来这里避一下风头的。

桅子望着木槿笑道:“好了好了,我们从此是解放区的天了”。

“木槿,给我们考虑一点班主任补贴呗,班主任那么辛苦,每个学期还要赔上电话费。”

“木槿,给我们改善一下伙食呗?”

“木槿,那个《生命与健康》的教案可不可以不写?”

她们想,木槿曾经和她们一起抄教案抄到深夜,一起消极抵抗过前校长,有了这样的阶级感情,她能不对伙伴们慈悲点儿?她们谁都没有想到应该叫她苏校长,一口一个木槿,咬得嘎嘣脆。她们闹着要木槿请吃麻辣串。木槿刚买了一台电脑,她们体谅木槿可能有点穷。那时候,老师打在卡上的工资才八百多点儿,绩效工资是要年底才发的。

木槿将笔夹在笔记本里,皱皱眉头说:“开会说工作上的事,私事我们私下里说,只管东扯一下西扯一下,这会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去了。”

木槿在校长席位上正襟危坐,仿佛在掂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念起规矩来:不能迟到早退,不能体罚学生,不能违规补课……

真是废话!大家都住在办公室里,都以校为家了,有啥迟到早退的!哎,前校长也是这么宣读文件的,好像文件上的字谁不认识似的。老师们意识到刚才好像热脸帖了冷屁股!然后又想起了被中断的重大问题——前校长是怎么下野的?她十八岁就在这里教书了,她说村级小学说起来不响亮,可是天高皇帝远,难得一份自在,况且既能谋生又能顾家。即使前校长所有的话都是假的,这一句肯定是真心的。

朱樨感觉桅子是知道内幕的,至少掌握局部情况。但桅子一问三摇头。朱樨倒想起一件事来,去年植树节,谭校长从自家篱笆上砍了一些迎春花的枝条,挖了几蔸菊花,栽到学校的操坪边,报账苗木费一千余元。木槿不忿,告了谭校长一状。

木槿为什么要去告状呢?因为谭校长不给她报销参加教师培训的差旅费。谭校长说,自古以来,天露寨小学就没有报销过教师培训费的先例。

木槿瞪大眼睛说:“明明是学校派出的培训,为什么就不能报销差旅费呢?”

胳膊没有扭过大腿,但是胳膊会冷不防地把大腿掐上一把,让大腿不舒服。木槿告状校长虚报苗木费以后,桅子就对木槿刮目相看了。她身上的杀伐决断的兵气,让她明显与众不同。

桃子来上班,厨房门却打不开,仔细一看,原来是换了锁。她也不上楼,抱着膀子在操场上厉声叫道:“苏校长,厨房门锁干什么换了?”

木槿推门出来,勉强赔笑道:“您看您和学校签的合同已经六月底到期了的,这个学期上面领导另外安排了人,我也身不由己。”

“上面领导?你就是那个‘上面领导’吧?又恐怕哪个领导是你屋里的?我在这里煮饭煮了十多年了,你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换了锁,这是人做的事?”

闻得学校吵闹,一时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纷纷围拢来。有说木槿做得不地道的,有说桃子借故来替谭校长出气的。他们嘴上劝也虽劝着,脸上却个个喜形于色,像看花鼓戏似的。

桃子拍着手,荤的素的,有的没有的,扯七扯八,越骂越不成体统。众目睽睽之下,木槿不甘示弱,怕被人小看了去,但又要顾及形象,要做到骂人不吐脏字,一时间反而不容易想起词来。幸而朱樨、桅子、小鱼等几位老师也陆续出来了。她们把木槿拉回屋里,拴上门,塞上耳机就完了。

开学不几天就是教师节。去年教师节每个老师领了一块床单,那块床单实在令人发愁,铺上吧,和这个时代已经不搭配;不要吧,崭新的,纯棉的,哪舍得扔?

老师们也知道教师节无非是花生油、洗衣粉、洗发水,撑死也不会超过两百块钱的价值,但心里还是存了点盼头的。木槿也算是年轻女人,最懂老师心思的,她好意思让大家失望?

会议室里,木槿端坐于首席位置,面前是一份文件,肃然念道:不准收受礼物,不准提前放学,不准吃请……四页A4纸的《廉洁从教》,从头念到尾。

“学生的爷爷奶奶还指望我们有剩饭剩菜给他们送去呢,还疑心我们克扣营养餐呢,我们想受贿也没有人送啊。”朱樨脸上含竹笑,绵里藏针。

“木槿,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桅子说。

“我忘记什么事情了?”木槿一时有些错愕,然而马上回过神来,“福利?学校哪里来的钱发福利?我也没有这个胆乱发福利。除非是上面发下来,我也不会扣着大家的,如果上面不发,学校是没有这个预算的。”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趣儿,不如回办公室泡方便面。这一次,大家有意不和木槿一起走了。

一个星期后,木槿说要检查教案。按照上面的规定,每个学期要写十六周的教案。木槿说,那不行,这个学期都差不多五个月了,至少要写十七周的教案。

“可是上面规定不是十六周的教案么?”朱樨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

“是呀,教案除了应付检查,本来也没有什么用。”桅子说。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木槿恼了。本子一搁,脸一拉,说“这里又不是菜市场,还讨价还价?”

既然不能讨价还价,她们就动手造假,把以前的教案找出来,撕掉中间盖了印签了名的,通过拆分、粘贴、组合的办法,重新整合出一本新教案来。以前谭校长也知道她们这么做,但是只要伪装得足够好,谭校长是不介意的,能骗过上面的检查,保得大家没事就可以了。谭校长甚至也央求老师给她做过假教案。

张家俊老师则假教案都不想做,直接安排了三个字写得好的学生,每天给他抄两页,抄两页就奖励一个本子。

被动过手脚的教案被木槿轻而易举地挑了出来。她曾经是这方面的高手,识别当然不难。桅子看着木槿的脸色,小心说道:“你知道的,一周要上十八节十九节课,一节课一个教案,我们哪有那么多时间来抄?我们把写教案的时间用来批作业,要得么?”

“万一被上面查出来呢,我不是要跟着倒霉?”

“以前我们都这么做,也没有被查出过啊。”朱樨打着哈哈说。这个“我们”,是包含了木槿在内的。木槿冷笑道:“你是说谭校长那时候吗?我哪里比得她?她捅破天都不怕,自然有办法补上。我孤零零一个弱女子,又不是这里的人,什么事情都得自己扛着,我敢跟她学吗?”

各人都气鼓鼓地抄着砖头厚的教案,谭校长的模样在眼前晃呀晃,她的好终于被记起来了——除了刻板些,除了没才干没担当,未必存了什么坏心眼。但木槿呢,她的锦绣前程才开了个张,她雄心勃勃要励精图治,恐怕老师们难过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教育局似乎意识到了“住校办公”的不合理性,他们不再在大会小会上强调,也不再忽然在某个夜晚出现在某个学校里,但是他们也不明令废除这一项制度,那意思大约是等它自然消亡了。鼻子灵敏的校长,已经不在校规中写入这一项;有的学校名义还还是执行的,实际上早已经放野马了;当然也有的学校是继续执行的,比如说天露寨小学。

“可是,桐树溪小学、大湾里小学,还有大湾里中学,他们都不用住校办公了。”桅子说。

“哦,那里好,你为什么不去那里呢?”木槿嘲弄地说,“没有出事就好,万一出事了,你们只一句是校长安排的就撇得干干净净了。”

木槿每周星期五就回去,她家在三十里之外的隔壁县,不可能像谭校长一样可以随时观察教师们的一举一动。因此等她前脚一走,轮值的老师也就脚底抹油。附近村民大约也察觉学校唱了空城计,竟然把教室里的桌子搬走了三张。

“破破烂烂的桌子,偷回去有什么用?能当桌子?能当柜子?能当凳子?我可真是开眼了。”朱樨说。

事发当天是桅子轮值,木槿说这个桌子该桅子来赔——也不必她掏现金,在年末的绩效工资里扣。木槿恼的还不是丢了桌子的问题,是轮值的老师居然敢开溜,学校因此多了一项新规矩,轮值开溜的罚两百,取消“评优评先”的资格。

中心校的领导下来检查和指导工作,木槿连忙迎着,她穿着旗袍,盘着头,上了脂粉,倒像哪家酒店跑来的迎宾小姐。她叫桅子去拿烟,会议室里长年备着蓝嘴芙蓉王、茶叶和袋装咖啡,用以接待贵宾。桅子把烟拿来了,恭恭敬敬地递上去。

为头的一个领导说;“嗨,这一套就算了吧,这样天远地远的学校,你们也不容易,还抽你们的烟?我们也不缺这一口烟抽!”

桅子就当真把烟收回去了。桅子收回的时候,领导的脸上就闪过一丝错愕和尴尬。

领导走了以后,木槿生气地说:“领导不过说场面话,你怎么这么没眼色?当真把烟收回来?”

桅子说:“啊,他是说场面话吗?我觉得他很真诚的呀!”

木槿冷笑道:“你当这只是影响我吗?领导们检查工作要是认真起来,谁都跑不脱!”

“他们下次来的时候,给双份,把这一次的补上,算将功赎过了吧?”桅子无所谓地说。

期末考试的时候,四年级的语文考了全乡倒数第一。张老师不等人安慰,吐着烟圈,真诚地说:“你们这样认真负责的老师,是学生的福气,就安安心心教书吧;像我这样没用的人,对上课又没有兴趣,只能干个校长主任什么的混碗饭吃算了。”——张老师是四年级的语文老师。

大家本来是劝他的,反被他逗乐了。不料隔天木槿就说“这成绩,怎么对家长交待?只好请张老师去管理学校的总务和后勤,兼两节音乐美术课算了。”

话说得有道理,又似乎觉得哪里不对。这样,张老师离校长虽然还差一步,但总务主任是得手了。

朱樨忽然想起来,木槿曾经坐在单位第一把交椅上慷慨陈词:在乡里考前三名的,任课教师有奖!

朱樨向来开会不专心,耳朵老是用来打蚊子,魂魄又经常出窍,但偏偏这次过耳不忘,因为她看见了木槿眼睛里跳跃的火光,那是新官上任的熊熊之火,她忘不了这火,自然也忘不了这与火有关的就职演说。

“说好的真金白银的奖励呢?”木槿、桅子和小鱼都去问木槿。因为她们三个班都考得不错。

但木槿说没有没有,没有说过奖励这回事。她说得那么信誓旦旦,朱樨她们也只得罢了——权且相信她是忘了,总不会是故意赖账吧。左右不过一点零碎银子的事,就当拉肚子拉了吧。

话虽如此,但也又不免勾出大家的另一重怨气来,什么总结什么表格催魂一样地催着连夜赶出来,却一直在她办公室搁着。说好了几点钟开会,大家都等着她时,她却轻描淡写一句-----今天会议取消,就把大家给打发了。权力可以这样任性么?

哎,她们抱怨道,这日子还过得不如谭校长时代了。

小鱼儿终于考进了城,而且是省城,男朋友也是省城的,凤凰栖上梧桐树。她请老师在乡里最好的酒店吃了一顿,连木槿也请了的,可是木槿说要开会。木槿知道自己好比是贾府家宴上的贾政,大家表面上恭敬,其实是不受大伙欢迎的。

在这次庆祝宴兼告别宴上,小鱼儿告诉大家说,木槿当上校长的时候,也曾请领导们在这个酒店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

桅子说:“我们闹她请客闹了那么久,到底没吃到过她一颗喜糖。”

朱樨说,人家这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要不然凭什么能当上校长呢。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2期

编辑:胡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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