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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李傻傻:十三短章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1期 编辑:胡权 2021-05-12 09: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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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旱天气。夏秋季节,正常年份6月底到7月上旬全省雨季已相继结束,今年却是长时间高温少雨天气,形成干旱。在7月,除湘西外,其他县市降水稀少,有五十四个县市月雨量偏少八成以上,六县市滴雨未下。湘中以南二十八个县市为历史同期最少,十二个县市位居第二,九个居第三;十九个县市出现历史同期连续无雨最长时段,四十六个县市出现连续20天以上总雨量小于一毫米的天气,旱情迅速发展并遍及全省。8月份全省大部分地区降水量持续偏少。

望云镇至少已经四个月滴雨未下,与周围的镇、县、市一样,望云镇早已张开全身干渴皴裂的嘴唇。双抢季节,我们收完几亩靠近河岸的稻田。收完后,我们站在午后灰褐的土地上,看见高耸入云的山峰依然青翠逼人。天空一片透明,没有花朵、湿云、雨水。村长走进河里,带着爱捉麻雀的儿子。他把麻雀摁进水里,麻雀扑不开翅膀,淹死在河里。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只。村长则把赤脚抽出水的包围,走到我们的面前,在河水的倒影里他如同一个失败的军官在蓝天里和我们在一起。太阳越降越低,村长说,上望云山吧你们几个。去许愿井,去说说村里的情况,看能不能求点雨下来。说完他皱着眼睛,以手遮额,鼻翼张开——用一种让人看了难受的表情看着太阳。夕阳低垂,耀眼地漂在河床上游。

青竹说,那是迷信,没有用的。对呀,是迷信,没有用的。我们移到了凉风经过的路口,远离金黄的余光。

你们知道什么?你们这么小知道什么?青竹,你去过望云山吗?

没去过。

没去过——村长儿子手里的麻雀突然挣脱那双黑乎乎的满是皮屑和泥垢的手掌,在水面上掠过,飞往对岸密集的荆棘和野草丛与水面交接的地点,打断了村长的说话。没去过你知道是迷信还是真的?

青竹说,那你去过吗?

我也没去过。所以才让你去。去试一试嘛。不试一下你怎么知道是真是假。再说了,既然叫许愿井,里面就肯定有什么名堂,要不叫个屁。

他儿子看麻雀不见,大哭,暴牙出。闭紧你那野猪嘴巴!村长大吼,并打他。手背抽他嘴。他从怀里拉出一条透明索子,鱼线般,并在手里卷起线团来。他的用意一会儿就显示出来:麻雀被拉出一丛灰绿火棘,在水面翼尖碰到了水草,发出叫声,回到了张嘴的孩子脚边。他们一前一后,拖着麻雀,绕过祠堂。

有多少人去过许愿井人们无从知晓。许愿井在望云山顶端,白云一侧,已经多年。望云寺后,它外形稀松平常,与任何南方水井并无区别。石壁的青苔或许可以说明它年代久远,然而这一条并不足够使它成为许愿井。它因为传说得名,但传说具体是什么,无可考查,只有一条,聊可佐证:只要你对着许愿井说话,用一套特殊言辞,说出你所愿,井底就会冒出一个鸡蛋大的气泡,漂浮水面,或轻微破裂。漂浮,愿遂。

村里指定我、青竹和石叔三个上路。或者说,让我们陪同石叔上路。石叔是远近最有威望的,我们的任务,是做他的助手,协助他把意愿顺利地传达。

我们准备了盐巴、绳索、当作武器和工具用的钢制单刃柴刀,以及干粮。少不了水和酒。清早,石叔给三个人端来一碗漂浮着草叶的药水,叮嘱我们一定要喝得一滴不剩。他告诉我们那药水的配方包含着25种草药。然后,我们走进一条由毛柴、樟叶树等灌木笼罩着的小路。参天大树远远近近,互相遮挡住了。绳索捆在我们腰上,三个人连成一线,避免任何一个滚下悬崖时救不及时。并不挨得太近,以免一人失足,余皆落难。

这三个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往前走,大约三米一个。小路两旁的野生植物成拱形生长,遮住天空、飞鸟、日光、喧闹、村庄。特别是视线。如同海底密封的管道。空气是闯进了管道的物质,凝滞在沉闷不呼吸的空间里。这路上多年不透风了。戳破颤悠悠的空气,在包裹着晨曦的小路上小心翼翼前行,最前面的石叔已被突如起来的藤蔓和石块或凹下的泥坑绊倒不知几跤。他一面提醒后面胆战心惊的年轻人,一面抚摩淤伤斑斑的青铜色脸颊,在痛苦来临的时候咬紧牙关,大声咒骂。然而是他自告奋勇走在前头,他说他比其他两人都大,有经验,而且进过几回山。

山里有村庄从未有过的浓荫。然而三个人马上就体验到,在外面让夏天变得分外遥远的阴影是怎样迅速地变成蒸笼。

另一方面,三个人离开的村子也离他们越来越远。电风扇都已经调到了最大档级。误了农时,无事可做,年轻人出去打工去了,老幼病残在家里等待天黑。等待雨水。可是雨水不来,没有办法,人们就寄希望于凉快的黑夜。快来,快来,凉快的风,吹凉发烫的额头。如同年关垂死的和顺等不到赌鬼儿子打工归来,寄希望于异地拨来的电话。

很多年以前,和顺就已经死掉。过年的时候他没有死,也没有等到儿子的电话。第二年夏天,雨季带来河流的汛期,他在平静的河湾放下大罾。急流冲下河鱼。冲下水库放养的鱼。天快黑的时候,他左手提起鱼篓,罾扛在肩上,不得不从河埂上走回去。他要过河。

木桥不在原地,坝上漫过浊黄的水。和顺使罾在坝的一端直立,朝另一端着力放下去。

“啪”地一响,罾杆尾部搭上它想搭上的地方。和顺顺杆爬过坝口。他一连三次重复,又不得不顺着老路走回家去。他为走了很多冤枉路生气,骂了老婆,余下的气发泄在鱼身上。他把鱼啪地摔在地上,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总之,鱼因此不再抽动。鲤鱼、草鱼、鲢鱼、白星子。全刮鳞,炸吃。第二天,鱼肉还在消化,和顺死在床上。人们说,他不该吃那些鱼,更不该在吃它们之前摔死它们,那些鱼是怪鱼,是鱼怪,或其中至少有一个是鱼怪,吃了不死才出鬼怪了。

他儿子的一双儿女即他的孙子现在由他老婆带着,作他们的祖母。一个15岁,一个14岁。一个是哥哥,叫小林,妹妹叫小竹,和青竹重一个字。

我经历望云山往上的路,想到小竹该正在河边洗一家人的衣衫。她吃完早饭,就干活去。别的人都洗完走了,她还坐在石头上,把脚放在沙上晒干。白鹭鸶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张望浅水游动的泥鳅、小鱼,因此让她感到一点有趣。脚一会儿就干了,因为太阳实在很大。我想起我偷摘酸桃子给她吃那一次,她病了半个多月了,想吃桃子,而桃子还没有熟。我偷了几个毛桃,溜到她躺在竹椅上晒太阳的走廊,给她吃。她咬下一口酸倒了,闭紧眼睛,旁人看了十分有趣。现在山里野果都已经熟透了,掉在地上于是腐烂,可我们在望云山上无法探手得到。我们吃到的刺碗盏,只是长在路边,野猪的叫声比它更近。“打虎只要一身胆,打(野)猪要带一副板(棺材)”,柴刀插在腰背上刀盒里,还没有抽出过。

面前出现一堵悬崖。我们到了一块空地,草坪,正准备休息,吃中饭。红薯干、燕麦粑和炸糯米丸子。吃完以后,太阳在最高的中天俯瞰,我们四面八方找不到路。崖下有一眼小泉在草丛中流向左侧视线无法穿透的枞树林,我们只有攀崖一条路可走。

把头仰平,可以看见崖顶斜出的粗大树干。石叔说:“我先爬上去,把绳子放下来。”

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手掌搓搓,选中了攀登的起点。他爬了第一步。爬到了中段一棵枫树下。爬过了光滑的苔藓和枯死的葛藤。下面的人脖子酸了,体会不到手臂酸软。石叔抓住岩石凸出的小尖,在坚实的凹处放脚,迂回上升。碰到足够结实的树木,他就吊住身子,轻松朝草坪长声地喊叫。等到石叔再坐在一块稍大的青石上休息,三个人都是坐着,进行了几句对话:

“你们说,和尚,每次上山,是不是,都得这么爬呀?”攀爬消耗了石叔的体力,他的声音因此显得有点小,一部分飘到天上,一部分散在风里,还有一部分落进我们耳朵。

“你歇一下吧,别说话浪费力气啦。”青竹说。

“我们上去我告诉你和尚走哪条路。”我知道和尚是怎样不经过这条路的。我熟悉传说,但我并不知道现实中我们怎样才能避开长途跋涉。太阳在树荫之外照射不到我们,只折磨壁虎一样贴在墙上的石叔。周围的灌木、乔木、伏地植物、苔藓构成的密林,则散出蒸气折磨我们。因此石叔终于爬上去的时候,三个人都高兴起来,他站在上头呼喊,并把绳子系在树上。放下时,绳子几次被树枝或石头挂住,他只好又拉回去重扔。绳子在空中荡成蛇状。他扔到第三次的时候,在绳端挂了一块石头,并喊我们躲开。

挂在绳子上,我们不敢低头往下看。石叔一会儿叫小心点,一会儿叫快点,无论他怎样叫,我们都爬得很慢,但由于走的是直线,我们很快(比起石叔)就到了与石叔坐过的大石头平行的高度。我们还在松树上发现了一个老鹰窝,几只小鹰在巢成长。要是老鹰在附近,将误以为我们要加害于它的家族,它会毫不犹豫地俯冲过来,啄去我们的眼珠。而我们吊在绳子上毫无还手之力。

继续上升,汗水先流湿两个人的后背,接着是前胸、胳臂、腰腹、衣领。上面的石叔跪在地上,目光随悬崖两点移动,盐花在蓝布汗衫上染白了他不知道。汗水结晶成盐,咬在脸上,尤其流进眼睛。

石叔惊呼一声的时候,三者距离已经近到可以触摸了。我们问他发生了什么。“有个野猪。”石叔的声音里透着战栗。“别碰它!”青竹说,“不碰它它不会主动咬你的”。野猪正在走近石叔,耳贴崖壁,我听到了它鼻孔里发出的低嗥。它拱动地皮和青草。石叔该装死,他知道这一点,可他忘了装死,还突然跑起来。野猪于是把他拱下了崖底。

快速溜回草坪,石叔正躺在地上但不出气,在我们下崖的这一阵工夫他的脑浆已被太阳烤干水分,显得更加油乎乎的。把他拖回最初吃中饭的树下,他的眼睛睁着。天上那位好像也在睡觉,整个山谷岿然不动,听不到一丝风声,但它名叫太阳的眼睛像张飞一样张着。抽出石叔刀盒里的柴刀,我们在草地边缘挖了一个小坑,把他眼睛抹上,脑浆也拣能塞的塞了一些回去。树下泥土的湿冷摸上去凉冰冰的,我们埋好石叔之后,又用一些土和草,搓干净手上的血液和黏乎乎的白色油状物,砍了一大捆树枝,堆在小土堆上,以避免尸体被什么野兽刨出来吃掉。

比如崖上行凶的野猪。它不吃肉,但喜欢拱一切突出的东西。幸亏它已经走了,在崖头观望了半天,没看到什么猛兽的踪影,我们才收回绳子,又钻进管道。这回柴刀抽出抓在两个人手里,紧抵着前方空气的肌肤,一边走,一边默不做声,情况就是这样。野猪和其他兽类禽鸟在远近各处又吼又唱,但都不再危及两个人上山。

我想,石叔要是趴下装死,他就可能不死了。但是他没有趴下装死,所以他丢了老命。我想起这个,总觉得石叔死得很不值,要知道,他比我们都大,进过山,打过猎,还精通巫术药方,本来我们只是他的助手。可他还没走完一半就给死了。他死得太快了,在他死之前,我正打算把我所知道的望云山寺庙和尚的来历说给他听。

石叔要是不死,他将听到我说:望云山只有上山的和尚没有下山的和尚。和尚们住着简陋举世无双的房子,穿着自织的麻布衣衫。最初,望云山顶从没有人去,第一个和尚看中这3000米高的山峰时,他只有一个人。他应该就是从我们进山的路出发,一路上也许遇到猛兽、恶禽、毒蛇、蜘蛛,也许没有。他砍了山顶的第一棵树,辟了第一块地,在地里种植蔬菜,在木屋里念经休息,并称之为寺庙。他雕了佛祖、菩萨、金刚、罗汉。又有一天,另一个人走上来了,在这里剃度。在最早的开辟者死光之前,去了另一批信仰者,他们继承了未完成的任务,并在那里皈依。一代一代传下,望云寺已经小有规模,流传下关于它自己的传说,并有力量使这传说继续为后代人所知。它已经建造两三间坚固的瓦房作为寺院大殿,周围有供应寺众生活的一切设备。瓦窑、砖窑、菜畦。织布机、织布房。寺众分为厨师、菜园子、泥水匠、石匠、木匠、织布匠……与一般寺庙不同的是,这深山顶上的小寺没有方丈,也从没来过香客,他们经过周密温和的分工,合作养活所有在这里出家的人,却从不互相交谈,直到老死病死。然而据说他们信仰一种叫“佛”,或叫别的名字的东西,或神。因为和尚们是如此神秘,又没有经籍外传,外人无法探到他们做这一切,这一切这样做的理由,便加大力度使其神秘。许愿井或许就是这神秘中心辐射的无数图景之一。

青竹不停地用手掌扫他的肩膀,我问他能不能停止,他说不能。在闷热的山林,蚊子轰鸣在你的耳旁,其中一些刚刚吮吸过石叔的尸血,为什么还要让你看一个人不间断地扫他的肩膀。我强忍住心头烦躁,面带思念的表情,说:“青竹,别拍肩膀了。早就没有头皮屑了。”

我停不下,我不敢停,我一停就怕,我怕石叔跟着我们。

那让我走你前面吧。

我也不敢走后面,我怕石叔跟在我们后面。

石叔不会跟在我们后面。他肯定走在第一个。他开始就走在第一个,你快走后面来吧。

虽然不能确证许愿井是否真的有灵,可我知道,要是让我一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青竹不停地规律地反复地摆动他的手臂,我的恐惧会变得更深,我的体力也会消耗得更快,一遇厄运,两个人将更难逃离。我多么想石叔没有死,我多么不想石叔已经死了。可他已经死了。他的尸体被我们埋在湿土和草叶下,松枝下。他的眼睛也埋在土里,他的刀插在我腰上,像一只冰凉的大手抵着我的后背。

现在,我走在前面,青竹在后,石叔派遣他的鬼魂荡在大树叶表面,在阴影里等待我们带给他消息。天黑了,两个活人在一棵大树和大石之间的空地上铺开塑料薄膜。手边放着柴刀,干粮枕在脑后。日落前,我站在高耸在石头上,看不到村庄的炊烟。往日会在河里出现的万物的倒影,那天我也没有看见。我们离开熟悉的地方已经很远。

由于惊恐和劳累,山上的年轻人胡乱塞了点东西,就开始沉睡,而山下正是死气沉沉的人们重获活力的时刻。小林从杉树湾挑了担井水回家,让他奶奶喝第一口凉气之后,就不知上哪打牌去了。小竹切了猪草,又被勒令翻开文具盒做作业,又不让做了,让先把她哥哥叫回来。文具盒里有一张纸条,写了三个字:我。爱。你。以中间的字最小。隔得很宽,歪歪扭扭,想想可知是左手写出的。这左手是谁的左手?小竹上着初二,她把纸条揉了。放进裤口袋里,走出门去叫哥哥回家。她在巷弄文元家老屋旁边,用她响亮的嗓子,不知朝什么方向,喊了三遍话:“哥哥,奶奶要你回来啊。”

做夜饭了,小竹向里屋说:“奶奶,没有多少米了,夜饭炆粥吃算了。”

嗯,今夜先炆粥,明日叫你哥去碾担米。她答应了。然而她算盘最清楚,扁桶里谷也

没多少了。天干,晚稻没有下田,早稻收了几担也多秕谷,土里长不出东西。

“还不落雨,只有吃草了。”奶奶说。她跟小林说:“明日你撮几升麦子,到街上兑点面回来吃。”她跟小竹说:“要是别人问你怎么不吃饭,吃面,你莫讲我们没有米了,你就讲,面好吃。我们觉得面好吃。”

她又说:“小林,明日,你先去碾担米,再到街上兑几升面来吃。”

小竹问她:“村长要石匠叔叔他们到望云山高头求雨去了。他们为什么去望云山求雨?”

“现在求还有什么用,立秋都立了这么久了。要求也要早点去求,现在求还有什么用嘛,求落来踩泥巴吃。”

“原先要是去求,不长禾,麦子、花生、黄豆子、红薯这些东西肯定还是要长一些。”

“原先去求也冇用。”

“他们不是去许愿井吗?听到说许愿井很灵验呢。”

“许愿井再灵验,也不会灵验到我们身上。”奶奶说。接着,那张老脸上现出回忆的表情,她讲起与她无关的往事,然而在小竹看来,她就如亲历一般言之凿凿。

按她说的,这许愿井,原来不在望云山上,也不在别的险恶环境,就在村庄旁边,在河岸左侧。现在捣衣台上,还铺着一块碑,密密麻麻的碑文,记录许愿井的修立和灵验事迹。小竹张大了眼睛,听到这新鲜的故事。她也经常看到那块黑石头,她以为,那石头就是铺在那里让人捶衣服的。水磨平了碑文,石面光滑如镜,看不出字形,看不到图案。人们赞颂、希望,以为这井水会不老不枯,世代流传,直到它在一天干涸。

故事里没有说那是个雨水充沛的年份还是天气同样干旱。当清早赶到井边打第一担的人把木桶按进水中,天并没有大亮,他眼前出现一片血红景象。井水变成了血红色。他大惊失色之后,将这个消息四处传播。老少男女都亲自前来了,他们错过了奇观的诞生,所以目睹了奇观的演变。包

括外乡赶来的人们。井的周围不可避免地水泄不通。人们看见井水从往日流经的草地缓缓爬向河流,洇红靠近左岸的河水,随波逐流,久久不散不淡。

井水红了一七之后,四周的草地也开始由绿变红,像有人故意播洒的猪血。到第八天,围观的人所剩无几,他们难以抗拒地害怕这邪恶的变化,纷纷逃离。村里最大的地主也扔下他刚刚开工的庄园,举家离乡避祸。用来建造庄园的竹子横七竖八堆在岸边、横窝河中、顺流而下。人们再看不到井底有气泡,水流量越来越小,又过了个把月,终于干绝。

那一天,村子里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更不寂静。无数劳力抡起锄头,挥舞铁锹,全力疏通泉眼。可除了四壁泥缝渗出的浊黄红色液体,井像一只死人的眼睛再也不曾湿润。

梅山摆上她的法器,念动咒语,承诺用对全村人的惩罚,换来许愿井的重生。她让全村人排成一字,爬上山头最高一级的田埂,然后催动她仅剩的法力,让人们放弃拥有清醒的意志,一齐从田埂上翻下,翻下,爬起。滚过平地,坠下下一级稻田。在最低的平地,她清点人数,命令搬运死尸和伤者,请求严厉的主宰开恩。

在井水流血的前一天,最大的那位地主刚刚下令所有的长工,砍光后山的竹林,给他盖一座足够雄奇幽丽的庄园。老人忠告他,竹林里流下过天神居住的传说,所有的竹子都各自有灵,再说,又用不完这么多竹子。地主说,砍!用不完就放到河里,漂下去。漂下去卖给下游的码头。奶奶说,长工砍竹子的时候,刀刀都是暗红的断口。她一边说一边露出惊吓的表情,使小竹听了,感到一种神奇。

或许这件事情的发生与和尚进山年代相隔并不久远,照小竹奶奶的说法,甚至是前脚跟后脚。她的记忆里,和尚上山后,自然要挖井饮水,栽竹吃笋。又过几十年,新的传闻和猜测使人们相信,那口和尚们吃水的井就是新的神祉、神灵所住的新居。因为它也会冒气泡,因为望云寺后也有竹子,虽然是毛竹。

我们现在还什么都没有看到,我们才刚到山腰。太阳下山那刻,两个人听到丛山之中传出钟声,松涛降首,白云低垂。如果我们不是早已知道它只可能来自山顶,则无法辨清它的来路,因为峰峦重叠,回声相击,像哪里都有声音,或哪里都没有。

两个人所选定睡的地点,是稍微空旷的平地,比别的地方干燥点,虫蚁侵袭的机会少些。还尽量扫开湿腐的烂叶,铺上新鲜蕨叶、干草和松枝。

第二天早上,又是太阳。照亮眼睛,照亮身上的红包。搽了些酒在伤口,有点刺痛。除去蚊蝇的折磨,昨夜已是足够平安。

露水自然把衣服淋湿,挂在树枝上,迎着山风和太阳,干了之后,两人穿上继续上山。

途中一株小白叶树,似被野猪之类的野兽蹭背时偏离了直线,被一根绳索系住,挂在最近的一棵大树上,才没有倒地。那该是某一位和尚的绳索,是他在上山进寺的路上,拴在了树干上。

将近天黑的时候,我们才到达我们想到的地方,吹到了最强劲凉快的晚风,比估计的晚了五六个小时。最后一段路出现了石阶。路边是一丛丛低矮黄绿的毛竹,高大的杉树林比比皆是,向阳处排列着绿色的菜地。道路曲折但顺畅,明显经常有人行走。转弯处不时跳出一间小屋,黄墙,黑瓦,中间大门,左右小门各一,门侧有窗,窗内点灯。不知是燃烧什么油而发出。偶尔碰上一个人,看着我们,光着头站到一边,侧身让路。问他到山顶望云寺还有多远,他光着头,但不说话,弯腰做出个“请君前行”的手势。青竹问:“他们都是哑巴吗?”

不是,我回答他,他们是不说话。

那干嘛不说话呀,是不是谁不让他们说话。

不是,我回答他,是他们自己不说话。

两人终于看到了望云寺。约30级台阶上,

青砖建造的房子,一共三间,一大二小。如果按山下的寺庙格局判断,那么中间的是大殿,两旁的是偏殿。可它不是山下的寺庙,廊檐下又没有任何牌匾或刻字,叫它什么,不过是妄测。

但为了行文的方便,姑且听从我们的妄测吧。走进大殿,各种木头雕像依次排列,可两人一个也认不出来。大殿内黑寂寂的一片,偏殿摆放着几排粗糙的桌椅。不敢久留,出了大殿后门,两人来到一间先前所见的土砖房门前,看到了光。月亮照见一片菜地里墨绿紧贴地面。

敲门,门开了。“我们可以在这儿住一晚吗?”我赶紧问,但他把门关上了,并不用力,缓慢地、懒洋洋地夹断挤出门缝的灯光。

他妈的,这算什么和尚,这还算行善积德普渡众生的和尚呀。看他们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青竹立刻骂开了,他早已忍不住,早已对这次求雨行动腻烦透顶。

我掐断了他的骂,然后大声把要求送进门里:“我们是来求雨的。你们能告诉我们许愿井在哪里吗?”

一个30岁左右的光头走出门来。他带领我们走路,提上竹筒做的油灯。植物的油脂在竹筒燃烧,他在前面举着光明。他把我们带到井边,把灯留在那里,并指了指墙后的柴堆。他让我们在柴堆过夜。

面对许愿井,我们才想起来,我们并不知道石叔所熟悉的一切。我们现在对于石叔最大的记忆,是他已经死了。他所熟练的祷词,没有在临死时吐露给我们,我们没有被叮嘱要事先背下祷词,因为石叔没有被告知会中途死去。

那一定是一连串古怪、连韵、拗口的短句。还有步法、手舞足蹈、古怪表情、开合眼睛,天知道是什么鬼玩意。两人坐在井边,感到前所未有的懊丧,井水在灯下一动不动触手可及。天空同样近在咫尺。

两人不做声。最后是青竹说了话,他说:“要是石叔没死就好了。”

“咕——P”青竹说完,他们听到:井里一

个气泡冒上来——在水面破裂。这算是对青竹说话恰切的回应,告诉他这个心愿别想实现。

“许愿井,请你下点雨吧。我们不知道怎样说话,所以这样说了,你要是听到了,就下点雨吧。我们那儿已经四个月没下雨了。”我估摸着说。青竹把灯挑近水面,两个人注视气泡上升的全过程。噢,气泡在上升。它在水上漂着,漂着,灯跟随着它。它漂着。两双眼睛移动。“它没有破。”我转头跟青竹说明。“我又不是瞎子,我也看到了。”青竹说他不是瞎子,莫非我看得到他就看不到。

我那是强调。我说。

手一颤,竹筒灯底部碰在水上,小涟漪扩散,扩散,扩散。扩散了。气泡晃到井壁。晃到井壁,于是破了。

天上有寒光暗暗照射熟睡的一切。气温在快速地降低,他们开始没有察觉,后来他们醒来,于是感到了寒冷。风或者野兽吵醒了世界。月亮转移方位,落在和尚的土屋顶上。前方发出晶莹的光芒,那是什么树的枝条。那些枝条没有叶子,使人以为是月亮在上面发光。

青竹上前摸到枝条,于是他知道,那是刚结成的冰块。冬季是不是突然降临了,我心里霎时感到比皮肤冷。一定是我们不懂规矩,乱说了话。青竹胡言乱语,惩罚迟早会降临,所以现在降临了。

青竹,我们不能在这里睡了。我们下山吧,再睡下去会被冻死的。

现在下山?你怎么下去?先吃点东西吧,我饿死了。

我们快下去算了。真的,下去算了。

你是不是冻感冒了。我们去烧点火烤吧。

刚才栖身的柴堆,被搬到大殿前方台阶下的大空地上。地面很硬,两人动作放得很轻,有一阵空气就如和尚的嘴巴一样寂静。他们没有感觉到自己搬走和尚的柴是偷柴,反而有点嫌少。点火,树枝高烧。松树枝分泌的松脂炸出炽热的香气,两人坐在火圈边缘,把红薯干和糯米粑放在通红的火烬上烤吃。

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发现,记忆提醒他们,恐惧是必然的。火烤得膝盖生痛,用手来回搓凉。脸上也烤裂了,要睡就得离火堆远点。瞬息变化的气温让人无法回忆刚刚经历的酷热。比如悬崖下的尸体,正流出黄红色的体液。素食腐肉的禽兽昆虫陆续前往,直到一场大火烧遍整座山峰,焚化一切动物,将望云寺和尚们的百年经营毁于一旦。

他们在温饱中恬然入梦,由于可推测的原因,先是从火堆周围散落的枯叶开始着火,接着整个峰顶一片灿烂的火海……没有砍过的树木,没有扫过的落叶,无人修建的枯枝。四面来风……山火就是这样烧起来的,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我们醒来时,看到了一幕可笑的场景:身穿布衣的和尚正把大殿开裂的木头神像搬到大坪中央,水桶一样围在我们四周。他们步履匆忙,表情焦急,却依然一声不吭。许愿井不停地冒着气泡,是对震动的回应,或来源于木桶打水时带下的空气。我们看到,它见底了,排成长队的和尚都闭紧嘴巴盯着最靠近水井的人。

火基本上烧遍了山头。消防员赶来山下观火,飞机洒下瀑布,都奈它不何。火光灿烂浓烟飞腾,太阳完全淹没。直到第四天,东南方向压来乌云,裹紧山头,大雨在电闪雷鸣之后倾盆,并一直下完整个秋天。

直升机上走下干部,调查大火的起因。和尚们不得不打开烧黑的大门,将外人放进屋内,将烧好的开水,端给他们泡茶。干部说,这四天四夜的山火,焚烧了320亩森林,毁坏了望云寺宝贵的古迹(天知道他们以前听说过望云山没有),所以,抓到纵火的人,一定要从重从严惩办!当然了,政府也会拨笔款子,把这望云寺的古迹好好地修整一下,说不定还能搞个旅游开发呢。是不是?他问旁边的人。他们一干人整夜整夜地加紧讨论,和尚们各自安睡。

白天,和尚们在雨中加紧修葺烧坏的房间、工具,在稍微干燥的地点放置神像,柴火另盖了一间房专门存放。官员们无可奈何,只好返回直升机舱。他们下山,上班,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和尚们见了我们,比先前更加冷漠,却也并不怪罪,更不协助抓捕。他们允许罪人在屋檐下避雨,不允许他们进屋取暖,他们怪透了。我们的干粮终于吃完,在偷吃了两天寺里的红薯之后被种地的和尚发觉,他一瓢大粪忽地泼向两人,大雨浇注,大粪中途落下,两人决定灰溜溜地下山。

十一

终于下雨了,而且下得非常之大。当时小竹正梦见一个人手按住大腿,学跛子一瘸一拐地走路,一只脚比另一只脚短了几寸。因此他的路线歪歪斜斜,就像前一天收到的左手笔迹。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偷偷地跟着他去到一个院子里。这个院子处在镇上造纸厂的厂区。她请那个人坐下来,那个人就坐了下来。身子笔直,脸侧着,轻咬着下唇,一副很害羞的样子。她想走近去看清楚,突然造纸厂仓库里起火了,黄纸和白纸烧出红光,屋顶冒着灰色的烟雾,很多黑灰飘到她头上、脸上、身上。正在上班的工人纷纷拿就近的染缸里的水空去扑火,浇了大半桶在她身上。她醒来自然听到了水声。“小竹,下雨了。”奶奶告诉她,她于是明白,已不在梦中。朦胧地想翻身又睡,可是奶奶说,小竹,漏雨了,快去搬个瓮罐来接雨,不然落到床上来了。

已经落到床上,落到小竹头上,三个人全部起来,把晾在外面的豇豆端进屋。他们看到望云山上的火光渐渐低弱,不到天亮,就只看见焦黑的山头。雨水把熄灭的柴灰冲向稻田,人们说那是肥料。但肥料田里留不住,很快流到了河里。天亮时,木桥又被冲走,雨群噼噼啪啪冲击瓦块。地上砸出泥窝,新的雨水冲平一切。

人们说,雨够了,可以停了,但它并没有停,并一直下完了整个秋季。村庄一片汪洋,房屋来不及倒塌就已经被洪流推走。人当然流散了一些,猪马牛羊的尸体,有的多,有的少。

十二

下雨使我和青竹下山十分困难,尤其攀下悬崖的时候,雨点敲击着完全暴露的天灵盖,使我们头皮发麻,雨水顺流而下,眼睛酸痛难以张开。我们手握湿透的长索,在坚持不住的时候拼命找不相干的重大理由鼓励对方。我们已经两天没有进食,所以我们说: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毛主席又说,我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我们不是人,所以不用吃饭,也不会死。

在悬崖上,我们就已经看到村庄以前的小河变成了大江,江声浩荡,雨声反而显得更响。望云山变成一座最广阔的孤岛,水面上却没有一个死人。(因为浮在水面的尸体已被官兵捞上岸去,卡在水底的已经腐烂。十天之前人们就放弃了在这山谷寻找任何一位生还者的努力,穿救生衣坐救生艇的人们打捞了几具肿胀的尸体之后,就接到命令冒雨赶往更重要的城市堤岸)

我和青竹站在石头上张望各自的家所在的方位。我说,我实在走不动了。这是实话,我没有骗你,青竹。青竹,你就坐在石头上,陪我一会儿吧,等洪水消退,你一定能打听到你家里人的下落。

青竹说,我有一个办法。你看,那边是个山坡,要逃只能往那里逃。那里肯定有人,再忍最后一两天。最后一两天也忍不了呀?

青竹把绳子一端系住身边的树干,让我紧紧抓住,另一端拴在他腰上。然后,他甩开手臂,朝离我们最近的另一棵树划去。他的速度由快变慢,最后变成一动不动。他不是死了,只是趴在一棵树上,朝我招手。

你过来吧,他说。这你也过不来吗?牵着索子走。

我从岩石滚入水中,抓住绳子,移动,朝前;树,黄水,踏住尸体,尸体的头,我能意识到。跟树,跟青竹,对,是,别的什么,距离渐渐缩短。渐渐缩短。短。在缩短,当我清醒的时候,在缩短,清醒的时候。

我们依赖这条绳索和天然生长的高大乔木,经过了三条绳索的距离,经过一个猪的腐臭,经过部分倒塌的屋顶,逐渐靠近昏黄的山坡。雨一刻不停,就如天空降下的无数灰色的眼珠,化作阻挠我们去路的漩涡,没有终止的意思。

这是第四棵树的树尖,第四条绳索的距离,可是,突然我们发现,绳索牵不到任何第五棵树的位置。

你一个人走吧。我告诉青竹,我早就没有力气了,之所以还走这么远,完全是看他的面子。我让他最好也别乱动,等我死了,一定不要随便到水里去,要找准树、攒足力气再作决定。

青竹说,我还有一个办法。他说他还有一个办法。(从他后来的行动判断,他所谓的办法,就是在我临近昏迷的时刻,又跳进水中。我不知他朝哪一个方向游去,不知他去干什么,我卡在树枝上,像一具尸体那样被雨水敲出响声)

再回来,他穿着石叔的衣服,拿出一块肉给我吃。“这是什么肉?”我眼睛问他。“是猪肉,吃呀。”他让我把衣服脱下,肉吃进去。我遵照他的意思,把肉塞进肚子,就开始一个纽扣一个纽扣的解掉衣服。他也解掉。他把三个人的衣服用柴刀剖开几条口子,接着“咝”地撕成长条。每三条拧成一股麻花绳,首尾连接。他说,“你看,绳子长多了。你也吃饱了,有力气了吧。”

一棵树枝上卡着一个人,她死了。水把头发冲黄,就如一团滑腻的秋苔,紧贴在她脸上。青竹把她的衣服也脱掉,于是我们绳子的长度又得以加长。第三天,我们以奄奄一息的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人们英雄般地将我们围观,并询问中途有没有看见他们的亲人的踪迹。青竹一只光脚架在椅子上,脚后跟碰着屁股,膝盖顶着下巴,喝着热粥,高声说道:“拿一根黄瓜给我吃。”

来源:《望云峰》2021年第1期

编辑:胡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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