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门

劳五一这天必须得给政府大院安装大门了，海科长头天说，再不来可就要扣钱了。一大早，劳五一领着俩徒弟把早做好的铁门搬上了车，正收拾工具准备出发，海科长打来电话，说装门的事先缓一下，一切待他过来再说。

这个实在有些突然，海科长昨天还在电话里责备劳五一做事拖拉，一扇大门弄了七八天，说政府的事怎能让你开玩笑！

劳五一的确很纳闷，放下手机，心里头一下便有些惶恐，该不会晚了这两天领导们还真要问他责任了。劳五一胆子小，是个老实人，遇事总往最坏处想，坐飞机怕失事，坐火车恐出轨，常让人笑话。

与海科长其实早认识，曾经给他家做过防盗窗，俩人虽仅一次主顾往来，海科长对劳五一却很有好感，觉得他为人实诚，防盗窗说一是一，用料没做一点手脚。结账时，要他再让点价，劳五一脸皮薄，几句话下来也依了海科长。海科长当时拍了他肩膀，说自己是政府办管后勤的，日后有事会关照他。

海科长到底没有食言，而且不似上次讨价还价，这回像变了一个人，开口即说:“把活干好，价格好说，公家公事不会亏待你！”说话的样子俨然大老板，就要劳五一造个预算，明天去政府办交给他。

劳五一按海科长的要求选定国标热镀管材，一合计，连工带料得三千三百元，虽然海科长说价格好讲，但劳五一也不敢多报，只是规规矩矩造了张预算单，就去政府办找海科长。

那天海科长接过单子看了一眼，二话没说就去了另一个办公室，似乎是请示更大的领导。不一会儿就转回来了，很爽快地说:“行！就按这个单子做，保证质量，尽快安装。”

现在想来这前前后后的环节都还顺当，一下突然喊不装了，劳五一心里七上八下还真是放不下，直到海科长复又进店，才知道是更大的领导改了“章程”，说大门是政府的脸面，要上档次，建议改做不锈钢材料。

海科长也似有些怨言，说:“昨天几位领导下班出大门，随口就扯到了门，大领导说声不锈钢门好，这一下就不得了啦，下面便马上张罗要改……”

劳五一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那这铁门咋办？可是货真价实的国标材呢！”

你 慌 啥 ！ 政 府 还 能 让 你 吃 亏 ？ 看 你 这 熊样。”海科长有些笑话劳五一了，接着便告诉他，“大门必须重做，至于这扇铁门咱们认你一半损失，都加在不锈钢门预算里，门还归你，卖废铁也好再收拾也罢，想必你也亏不了。”

这下劳五一心里就踏实了，很感激海科长，一边递烟一边保证，一定把不锈钢大门做漂亮，绝对让领导满意。海科长说:“那是必需的，现在大领导也关注了，都盯着它呢！”

海科长走了，劳五一看着亮堂堂的大门，很惋惜，在他看来这个一点也不差，无非少了点洋气，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就对徒弟说:“先放这里，实在舍不得呢！”

劳五一手艺好，做事又认真，不锈钢大门装上以后，立即得了一个满堂彩，据说大领导看了尤为满意，说要的就是这个味，时尚，大气，像个政府大院的样子！

领导都满意，海科长的脸也灿烂，告诉劳五一他马上要出差三四天，一回来就帮他报账！

四天未到，海科长便接到劳五一的电话，很兴奋，像报喜一样，原来那扇铁门刚好有人要了，城郊一位老板建厂房，一眼就看中了。劳五一说:“老板识货呢，说铁家伙就是看分量，要的就是这个厚实劲儿。”

劳五一的确是个老实人，打这电话的意思就是想问一下海科长，现在这发票该怎么开。

“怎么开？按说好的开呗！人民政府还差你这点钱？”海科长却不是劳五一想象中的高兴，相反倒还有几许不快，“早讲好的事，领导也都清楚，你要这么一改，大家还以为我在这里面有什么鬼名堂……”

海科长最后撂下一句本地熟语“硬是不懂味”就挂了电话，劳五一愣了好一会，隐隐明白了海科长的意思，可心里头却总似有道坎迈不过去……

岩鹰岭上的娘

段王爷（微信名）进城有很多年了，老娘一直呆在老家，在那个百里之遥的岩鹰岭。

十来年前段王爷就告诉过我，他老娘吃得苦霸得蛮，在老家周边也是个能干人。

那年段王爷的别墅落成，想接娘下山来看看，让娘也高兴高兴。老娘却坚决不让接，段王爷拿着电话急了:“不接咋行！难不成你还走路？

这年老娘八十整，老娘说:“崽啊，娘不怕呢，还走得动，娘又不急，一天不行咱走两天……”

段王爷莫奈何，老娘身子骨样样好，偏是坐不了车，一坐车就晕得天昏地暗，按老娘自己的话即是坐一回车就好比死过一回。段王爷的路虎每次风风光光地回到岩鹰岭，泊在屋前的晒谷坪上，老娘也从不近身，说一进那车厢就有反应。段王爷一提起这个，就频频感叹:“唉唉唉！八字命生成，享不了福哦！”

在段王爷眼里这是老娘的“长征”，老娘从老屋出发，乡道县道省道一路走过来，不急不缓，一步一步地走，走了两天，头一天在半途歇了一宿，第二天太阳西下时，老娘便走到了城市的边边上，段王爷终于接到了老娘，看着老娘气神若定的样子，他一下就哽咽了:“我的老娘啊……”

此后不久，我们几位朋友聚会，正聊着养生的话题，段王爷便说起了他家老娘的这个壮举，众人当下皆以为奇，在座诸君都是行必有车的主，谁也不敢相信，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居然有如此毅力！

我们都想见见老娘。段王爷说:“别提了，呆了一个星期，死活便要回去，老屋还喂了鸡养了鸭，离不开她。还说，城里也没味，就只是楼高、人多。”段王爷一脸无奈，“总之，一切都抵不上她的岩鹰岭，岩鹰岭才是千好百好！”

段王爷是个孝子，常和我们讲老娘吃过的苦受过的累。老娘养他们兄弟几个不容易，当年，买不起布料，老娘自己织布，为攒下他们兄弟的学费，屋里喂鸡，塘里养鸭，但凡有一点点来钱门路都要紧紧地抓在手里。

老娘累了一辈子，却还没出过县，段王爷常为此耿耿于怀。前些年几番鼓动，终于有了她平生唯一的一次旅游，去了韶山，去看了毛主席的老屋。

段王爷临行备了晕车药，又照土方子，剥了桔子皮要老娘拿着，不时放在鼻孔底闻一闻。老娘这趟隆重的出行，其实也就三百多里路远。段王爷一路小心驾驶，不时观察老娘，老人家端端正正坐着，一声不吭，便知道她在默默努力，努力不添麻烦。段王爷不落忍，几次说娘要是不舒服咱就停车休息，老娘总是摆手。

也算是破天荒，这么远的路老娘居然挺过来了，老娘后来说一定是毛主席保佑。在毛主席老屋里，老娘看到了犁耙看到了蓑衣，就说原来毛主席家里也养田，又感叹岩鹰岭的田荒了不少，年轻人都不愿种田了。在故居前的池塘边，看到塘里有水有荷，看得入了神，说是口好塘，要是养鸭不知该多好！

段王爷说起老娘这次唯一的旅游，一肚子感慨，说娘节攒，说娘不晓得玩，说娘一辈子都没享受过什么。

前不久，老娘去世了，终年九十三岁，也算善终了。我们几个朋友觉得该去送老人家一程，做为不时弄点文字的我，此念更甚，岩鹰岭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这个令老母亲无法舍弃的地方让我充满了遐想。

然而，那幢老屋却大出我等意料，一层低矮的木壁老屋，旧痕斑驳，飘摇欲坠，屋内依旧是当年的泥土地面，高低不平，乌黑如墨，这与段王爷城里的别墅差天远了。后来才知道，段王爷曾几次想翻修老屋，老娘不肯，说老屋好，接地气，她住惯了。

段王爷领着我们到隔壁偏房小坐，鸡笼里还喂了七八只下蛋的鸡，段王爷说:“以后再也吃不到老娘攒的蛋，老娘倒床才三天，我回来还陪她睡了一夜，走得很快，没受一点苦……这么多年了，到死也没麻烦过我们……”说着就愈加悲痛，泪流不止。

我们几个亦唏嘘满怀，老母亲不晓得什么叫养生，也不吃什么保健品，一辈子就在这岩鹰岭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轻轻松松活到了九十多 ！ 某君不禁一连感慨 :“ 仁者寿 ！仁者寿啊！”

众人皆极以为是！

来源：望云峰2020年第四期

编辑：卢春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