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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郑小驴:蓝色脑膜炎(小说)二

来源:望云峰2020年第四期 编辑:卢春玲 2021-03-19 10: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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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黄秋家的时候,张弛老师看见院墙角里的那堆泡桐花骸。白色的花朵在春夜熠熠生光。那一刻,他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流淌。木匠赶走狗,递上烟,和他简单寒暄了几句。他问了问黄秋的情况,木匠眼里的光抖了抖,余光瞥向堂屋的一角。堂屋里摆着一具简易的白色小棺木。尚未上漆。这边规矩,给夭折的不需上漆。张弛老师走近看了眼,心里凛然一震。小棺木里摆放着黄秋的课本、文具和她的衣裳。“还有别的办法吗?”他心有不甘地问了木匠一句。“张老师,我连买种子的钱都给她治病了。我没什么亏欠她的了。”木匠受了伤一样,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回去的时候,张弛老师一路沉默着。他将木匠散的香烟从耳朵上摘下来点燃,深吸一口。烟头滋的一声,烫亮了黑夜。薄暮的沉寂偶尔被几声稚嫩的声音打破,有人叫嚷后面的人踩到他脚后跟了,跑来告状。连日的春雨把小路浸泡得发软。泥淖没入脚面,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杂乱的脚步在春夜发出猪啃食时的声响。暮色越来越黏稠了,天际线和平原浓墨重彩地融合在了一起。一路上,他都处在恍惚中。他想起女孩疲惫的眼睛,带着死亡降临时飘雪般的寂静。他不忍心多看,有什么东西悄然浸润了他全身。她似乎想和他说些什么,但已经没了力气。张弛老师感到一件珍贵的东西在心里打碎了。临走前,他握了握她的手。她的小手很凉,像摸一件瓷器。

张弛想起上第一堂作文课的情景。他没有事先表扬,直接拿起她的作文簿念起来。当他念到“我希望弟弟是蓝色的”时候,班上哄堂大笑起来。他停顿了会,目光往每张生动的脸上梭巡了一遍,然后严肃地说,“不许笑,黄秋同学这篇作文写得好。”所有的脸一下肃穆下来,目光纷纷投向这个已经面红耳赤的女孩。她将书竖起摊开,整张脸埋没在书背面。这事就像发生在眼前。自那以后,张弛老师偶尔能感觉到投向他背后的目光,羞涩又炽热。他假装没看见,也没再当众夸过她。他问她平时喜欢读书吗,她说喜欢。张弛老师认真看着她,点了点头说,“我来教你。”那天起,他开始单独辅导她的作文课,把自己的书借给她回家读。她很聪颖,一点即通,书也看得很快,不懂的地方便来问他,说几句就能领会意思。那是他在这儿为数不多的一点快乐和希冀。

波光粼粼的水稻田已经插了秧。瘦弱的秧苗尚未扎稳根基,有的已漂起,露出浅褐色的禾蔸。没了根基,秧苗活不下去。再过两个礼拜,就到薅草和追肥的时候。那时秧苗已在陌生的田地扎好根,节节拔高,一片葱郁。暮色更浓了,平原尽头是片朦胧的乳白。蛙声已然响起,在田野连成一片。夜里,蛙取代了人类,它们才是这儿的主人。在师范学院的时候,他也常在这嘈杂又寂静的春夜,和女友小靳一起沿着郊区的河边散步。他穿着她最爱的白板鞋,一起拉手走到很晚才回校园。白色是他二十多年来一直钟爱的颜色。他的衬衣是白色的,袜子是白色的,甚至内裤也是。他喜欢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毕业时,谁也没料想,他会发配到这个穷乡僻壤的乡村小学来教书。得知消息的那天,他去找小靳,将结果告诉她。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说。

“ 其 他 受 处 分 的 同 学 , 家 里 条 件 都 比 我好……”他嗫嚅着说道。

“那怎么办?”她咬着嘴唇,无助地望着他。“那天让你别去,你非不听!”他低下头不做声响。她更加不快,拧着眉说,“你看看现在,他们还不是该干嘛干嘛,和你有什么关系吗?你倒是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她几乎快说哭了。他把小靳搂进怀里,宽慰她,“你等我,最多两年,我想办法调到城里来。”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她想挣扎,他将她搂得更紧,直到回归平静。

工作后,张弛老师前往省城看过两三回小靳。小靳有了些变化。不再是那个梳着两条辫子像个小孩子的小靳。关系虽还处着,但每一次见面,都是一个些许陌生的小靳出现在他面前。她烫了发,涂着口红,还修了眉,穿红色高跟鞋,他快认不出来了。他还是两年前的那个他,白色,素净。最后一次见,她送了身西服给他。“现在早流行穿这个了。”她让他当面换上。穿上新西装的张弛瞬间像换了个人。她上下赏析了一番,突然紧紧抱着他,伏在他肩上啜泣。他终究还是察觉出了变化。她手上戴的那枚戒指很是耀眼。两人都没再提起工作调动的事,当晚什么事也没发生。

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张弛老师坐在颠簸的长途汽车上,头回涌出喝酒抽烟的念头。狠狠地抽,狠狠地喝,抽尽人生最后一根烟,喝尽人生最后一滴酒。这样想着的时候,张弛老师眼泪就下来了。邻座一位丰腴的女人愕然地望着他,张弛老师慌乱地将头伸向窗外。离尖庄越来越近了,曾经陌生的风景,在眼前越来越熟悉,这种熟悉并将永久持续下去,直到他闭着眼也能数得出尖庄哪处有几棵树,哪处有几户人家。想起这些,他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一辈子的泪水在那天全部挥霍完。

那位邻座的女人后来成了他同事。她老公以前也是老师,两人结婚尚未生育,丈夫就患癌症去世了。她便顶替了他的职位,当了名数学老师。这位比张弛老师大上五岁的寡妇,性格豪放,对他充满了各种好奇心。

“你堂堂师范毕业生怎么来这个鬼地方了啊?”

“那天我看到你哭了。”

“你为什么哭?”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怎么回事啊!”说着,她顺手拿起他床头的一本书念了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天呀,这外国佬的名字怎么这么绕,我舌头都要断了!”她一本一本地翻,惊诧地问他怎么那么多老外的书。他坐在宿舍唯一的一张木椅上,默然抽着烟,烟雾将他掩埋。短短几年,张弛老师夹烟的手指已被劣质香烟熏黄。

她倒不避嫌,常来他宿舍坐坐,有人背后嚼舌头,她也不介意,说那是她认的弟弟。她埋怨他房间呛人的烟雾,让他多开窗户通风透气。心情好的时候,她还会替他收拾凌乱的宿舍,把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也洗了,顺手还做几手地道的家常菜陪他下酒。动作麻利,嘴上却一刻也不停歇着。

“成天读这些书有什么用?年纪也不小了,难道家里不催你吗?你有心仪的对象没?”愤愤地甩下手头的书说,“你到底有完没完了?”她也不生气,丰腴的脸上浮现着耀眼的笑。

那年暑期,他躺在简易的乡村教师宿舍里,用收音机收听了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举行的第二十五届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一共收获了16枚金牌、22枚银牌、16枚铜牌。他记着这些数字,没振奋,也没感到低落,他觉得外边的世界和自己再无关联。唯一和他有关联的,是这个寡妇。他一次次沉迷于她温热的怀里,发出窒息般的喘息。女人像抚慰自己的孩子,轻轻地摸着他的头。他没再哭过。这年夏天结束,他动了娶她的念头,时间定在第二年的端午节。女人是把干活的能手,又能说会道,性子泼辣,谁欺负她一句,必讨回来,没人占得了她半分便宜。她附带着连张弛老师也一起保护了。每隔一个礼拜,必将张弛老师的白球鞋刷洗得干干净净,晾在窗上,上面盖着手纸。窗台的盆栽里种着鸡冠花和仙人掌、金鸡菊,争相怒放。他们公然过上了同居的生活。

有一天他们在宿舍亲热的时候,透过未拉严实的窗帘缝隙,看见了外边一双懵懂而明亮的大眼。他喊了声,外边的眼睛就不见了。张弛老师推开压在身上的肉体,颓然点上一根烟说,“这成何体统。”数学老师过来安慰他,“小孩子嘛他们懂什么。”张弛老师厌烦地推开她的手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说完发出一声叹息。

张弛老师自知那天在外边的是谁。几天前,黄秋在作文簿上写道:“老师你为什么要找她呢,她那么丑,还比你大,她配不上你。”他的头嗡的炸了一下,像树枝断裂的声音,传递全身。那天,他在课堂上罕见地走了神。那个穿着蔚蓝色的确良衬衫的女孩,两条乌黑的辫子撇在身前,将清澈的目光伸向讲台。他有些恍惚,没敢再往她身上多看一眼。他在她的作文簿上写着:大人的事,小孩不懂。

她的作文越写越好,人也越来越安静。有回下完课,教室的人都走净,她怯生生地在他身后问了句:“老师,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他说,“你讲。”

“你为啥来这里?”张弛老师愣了下,不知该如何回复好,只淡淡地说:“等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了。”

“那你会离开这吗?”

张弛老师深深视了她一眼,没再回复,转身走了。

平原尽头朦胧的白色已然和黑夜消弭一处。四周黑乎乎的一片,没点星光。唯一的手电筒在班长锅盖头手里,张弛老师要了过来。光柱划破夜空。快到河边的时候,张弛老师大声叮嘱学生们跟紧,不要掉队。他有些后悔草率答应这些娃娃们的请求。春汛期,河面涨了不少,浮桥晃晃悠悠的,站在上面小腿肚子打颤。有那么一会儿,蛙声鸣金收兵,鸣虫也缴械了,原野一片死寂。继而能听见远方有闷响传来。张弛老师将学生分成组四组,每组十人,领着他们过河。男娃们并不害怕,嘻嘻笑笑就过去了。胆怯的女生由张弛老师手牵着手过了河。轮到最后一组的时候,远处的闷响大了起来,越来越近,那声音让人恐慌。张弛老师领着他们刚到河心,受了惊吓的娃娃们乱做一团。有经验的孩子朝张弛老师喊,“老师,山洪来了!”张弛老师从未见过山洪,他挥着手电筒,大声喊孩子们赶紧跑。等他们慌乱上了岸堤,张弛老师才发现还有一个女孩蹲在浮桥上,瑟瑟发抖着。洪水咆哮着,张开巨嘴,湮灭了岸上的呼喊声。

<未完待续>

来源:望云峰2020年第四期

编辑:卢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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