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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 | 老馆主:八叔

来源:隆回北网 作者:老馆主 编辑:卢春玲 2021-03-02 15: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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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八叔一别经年,他在坟里头,我在坟外头。

梦里偶尔得见,他仍是戴着那副拴着细绳耷拉到鼻尖的老花眼镜来迎我,仍是穿着那件二手尼子长衣,长衣上沾着尘世的土和彼世的霜。脸却是红润了,不见了先前的墨黑和釉在墨黑上的菜色,可见他在那边过得不错。穿着旧装,是怕我认不出来。

我当然是认得他的,他的老花镜、他的尼大衣、他的善良、他的大嗓、他的山歌、他的幽默、他的烂漫笑颜、他对这个世界凉言冷语的沉默,早已成为我记忆最珍贵的部分。

金石桥镇珀塘村二组,别名芦田,是八叔的胞衣地。芦田凹落在叫做虎形山的虎头下,四周翠山环绕,泉水涔涔,出了珀塘村最多的大学生。芦田不大,一方窄窄的天空下生活着百來口人,百分之九十的人姓李,供奉着共同的祖先,一大一小两个院子装塞着整个的喜怒哀乐。芦田人的心胸像极了头上那一线天,有光明,不辽阔。

八叔不是我的亲叔,到他出生时,已单传两代,贫穷也跟着单传了两代。八叔出生在乞讨的路上,吃的是百家饭。金石桥的云溪河上有一座老桥亭,亭上有梁有瓦,两侧修有阁楼,以方便远行客和无家可归人留宿。夜晚,八叔蜷缩在老桥亭里,枕着流水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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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康毛

八叔的爷爷和奶奶,是我的曾祖父母送上山的;八叔的父母,是我祖父母送上山的。八叔孤身回到芦田时,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没有一处整纱,穿着一双破底的草鞋,两条干瘦的腿支撑着空肥的裤管。祖母含泪把站在堂屋的八叔搂在怀里,对母亲说:“甫几和你们过吧,你们有吃的,便分他一碗”。说完,祖母转过身去,颤巍巍地推开大门,拖着长声朝着清晨的院子喊:“李-云-甫-回-来-了,他是世庆爷的香火把把,大家都厚着他吧。”

芦田学得木匠手艺的男人都去了怀化盖吊脚楼,脑子活络地跑去贵州刮松油和山漆,几百里的行程,一律地徒步去,徒步回。开春从芦田去,经黄金井的茶马古道、过老鹰坡、入溆浦境内后散落西行,到达谋生地时已是梨花初绽。

没有手艺的男人只能在屋里捉田和附近村寨打些短工,日子过得枯黄起皱。打短工是书本上的说法,金石桥叫打粮工。出卖力气换得一口养活自己的粮食,底层人的语言不拐弯抹角,简单直白。八叔没有手艺,没有去贵州的盘缠,因为身体的单薄也没人请去打粮工,只能跟着我父母吃住,帮着做些杂务;无雨的天便操着柴刀,入得深山砍些柴火挑去桥亭旁的集市上卖,得了碎钱,快步入进河边的饭馆,要上一两酒、一个菜,细细地吃喝。

八叔没进过学堂,却有着天生的灵性,木匠活,瞧上半天就能做得有模有样;篾匠无师自通,经他的巧手织出来的箩筐簸箕,赛得过一年的手艺人;八叔会唱一粮仓的山歌,歌声又是极其的好听,可芦田人的饭碗里不需要山歌,要的是白花花的米饭和肥腻腻的猪肉;八叔肚子里装着不少从桥亭上听来的故事,他知道牛郎织女、知道嫦娥奔月,他时常仰躺在柴堆上遥望夜空,盯着那一轮圆月,一动不动。

依八叔的条件,娶媳妇基本上就是挂在芦田半空中的那一轮圆月,瞧得见,够不着。可八叔的婚姻不仅仅关乎一房的香火,更关乎到一个家族的名声。八叔过了二十岁,芦田人紧锣密鼓地为他张罗婚事。一日,堂婶领来一位年轻女子,指着在水田里做事的八叔说,就是这个男子,这一条垅的田土都是祖上留给他的。年轻女子听后心里便有了意思,又见八叔模样周全,口嘴清甜,更是生出几分欢喜。茶饭过后,堂叔用一把铜锁将八叔和女子锁在粮仓里,这女子,便成了我的八娘。

芦田人传统的意识里,男人是一匹敞马,得有个女人给上鞍上套,才会收拢那不着天不着地的皇心。八叔得了八娘,自不必说内心那一份狂喜,两人找别处另起了炉灶。几年后生下了堂弟,再几年后生下了堂妹。又寻得一处坡地,盖起了小木楼。日子一串接着一串滑入门前的小溪,悠悠地流走。

堂妹春红到了五岁,扎着两条麻花辫在禾堂上追鸟雀,可却还吃着八娘的奶水。堂弟自不必说,是八叔八娘的心头肉。堂弟少我一岁,取名“先锋”,八叔的意思是穷了几辈子,给儿子取个响亮的名字,以求长大后光宗耀祖。这样不按班辈来取的招摇的名字,自是滋生了一些薄言。堂弟继承了八叔的优良基因,一把读书的好手。上下学时,不和我们同路,还要把头扬起来走,遇着了,“噌”的一声从侧边溜了过去,一副欠揍的样子,很令我们不爽。看不惯时,就几个人围住,猛捶一顿。堂弟任凭身上的拳头起起落落,死不作声,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索然无味。

每次揍完,八叔八娘就要带着堂弟挨家挨户来上门,打了的要上,没打的要上,八娘的潜意识里,你今天没打不代表你明天不打。我下手的次数不多,可每次上门,母亲不问青红皂白,都把我拖到神龛面前跪着,扬着竹鞭往死里揍,仿佛我不是她的亲生。

1985年,堂弟9岁,上小学三年级,八娘又怀上了,村里有人告密,被计生队捉到县城引了产,一双男婴。我母亲陪着去的,随着流了许多悲伤的眼泪。八叔拿着斧头要去砍告密的全家,被我父母拦住了,说:“老八,认命吧,你还有一对崽女啊”。斧头从青筋暴露的糙手中滑落,八叔望着天空长哭。八娘得了产后抑郁,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秋收过后,她用一根绳子在房梁上结束了自己苦难的一生。

八娘走后,八叔的日子愈加地窘迫,要照看堂弟堂妹,不能出门赚钱,只得在自留地里种些蔬菜换钱,养些猪羊。没有粮食,猪养到年尾没有羊的个头大。买了个弹射游戏机去镇上摆摊,被派出所以投机倒把的罪名没收了去,还关了几天的黑屋。堂弟与人发生冲突时,八叔不再去上门,悄悄靠近堂弟,颤抖着身躯、抽出藏在身后的竹鞭劈头盖脸地抽打。

到了初中,我和堂弟的感情日渐深厚,八叔的家成了我和伙伴们常去的地方。每次去,八叔都会摆出家中的所有,或一个桔子,或一捧花生,烧着柴火给我们讲一些花边的故事,兴致来了便唱一段古韵的歌谣。我的父亲是沉默少言的,前二十年的人生中,他几乎和我没有言语上的交流。在八叔身上,我感受到了另一份父爱。

我每年的出门,八叔必回回来送我。一回的年后,下着暴雨,路粥烂得不成样子,八叔生着病,我对他说我得赶早,不必来送了,他硬是不从,打着雨伞、穿着高筒靴子又冒黑赶了来。母亲责备着他对身体的不看重,他说,年纪大了,送一回少一回;送一回,多一回。

1998年我结婚,八叔牵了栏里最肥的羊来,说他最小的老侄完婚了,他高兴。他盼到了我的结婚,却有没耐性等到自己儿子的婚礼。2000年他走时,我在中山打工。他山一程水一程地送过我,他的最后一程,我却没去陪他,是我的不敬。

八叔种一世的善因,终得善果,如今的锋弟,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一如八叔的乐善好施。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怀念,无关财富的多少,地位的高下,而是这个人是否参与过、感动过自己的人生。八叔于我,是算得上这样的人的!

写于2017年5月29日

来源:隆回北网

作者:老馆主

编辑:卢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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