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开门见山，山是雪峰山余脉，太阳每天从那里下坠，所以我们对黄昏的描述是“日头落岭了”，那看起来一个不可能有人去的地方。幼时经常被人哄着，爬上那座山，就可以摸到天了。那时候我深信不疑，并至少幻想过一万次山那边是什么。多么渴望变成一只拖着长尾巴的鸟， 翅膀一掠就飞到山尖尖去了。

去年开始，接近山巅的地方勾出一条黄白的线来，仿佛是一件袍子被勾出一条纱，他们说那是正在修建中的“天路”，从小沙江那边逶迤而来，一直到溆浦那边。我觉得简直比神舟五号遨游太空还要神奇，神舟五号是遥远而抽象的，而这条“天路”却是具体的，可触摸的。

正月初九，天气媚好，想着大家马上要各奔东西，想着时光容易把人抛，几个不甘一屁股坐在生活的泥坑里的半老男女说去走天路，这真的是说走就走的“旅行”，我头发都来没得及梳一把。怕什么呢，近几年我连文艺都不想装了。那些古宅边的落寞清丽，花径里的回眸一笑，溪水边的45度角仰望天空，我一律不想装了。

左起：雪峰山、湖南雪峰山、作者、刀客

冷溪山刀客开车，简称刀客，旁边还坐着两个“雪峰山”，一个是湖南雪峰山，一个是雪峰山，都是网名，余者皆为老小娘们。其实我还是喜欢骑摩托车，不晕，比坐在车里更有自驾游的快感。我们扯七扯八说得快活，唯独不许刀客插嘴，谁叫他是司机呢？轮胎底下是绝壁万丈，敢不好好开车？敢不对一家老小负责？湖南雪峰山一直嚷着，还有几百石老米没吃，不能就这么算了。

看着万重山峦听湖南雪峰山说段子，好比就着花生喝米酒，说不清楚是江湖风味还是田园风味。其实本来不是段子，可是凡事到他嘴里就成了小品。他说老男人的天真——看到一堆牛粪，仍然要点个炮仗把它炸飞了才放心。

想一想，果然如此，思索良久，忽然一声大笑。

我的天真在于出门务必要挎个竹篮子，瓜子花生矿泉水，然后装一篮子的花花草草回家，自己觉得有点悠远的风致。如果没有花，割一篮子的青草回家喂鼠兔。打草是童年落下的暗疾，见到青草就要撸到篮子里我才安神静气。

山尖上挂着一树繁花，似红似白，雪峰山非要上去拍个艳照，拉都拉不住——也是个天真的人。我自然是舍命陪君子，然而丛生的荆棘不是挂住了头发，就是挂住了衣服，到底只陪了一半就下来了。荆棘尚未吐苞，枝条里蓄满了生命的汁液，通身朱红的颜色，像刷了漆一般，漂亮极了。这漫山的枝条，随便拣一枝都堪赠佳人。

雪峰山好不容易靠近目标，才发现那竟然不是花，是干枯了的竹叶，迎着阳光一闪一闪的，就像是花了。

哈哈哈哈，一个个都很没义气地笑得没了形状，不单是笑他，也笑我们这样“蓑衣斗笠卷单行”般的风格，总使人容易想到87版《红楼梦》中的一个镜头——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在大荒山里走，只是我们没有“骨格不凡，丰神迥异”，也没有救度众生的意图。我们故意以漫步山林的姿态，弥补对超脱世外、放浪形骸的臆想。

“天路”还只是打了一个草稿，路面没有硬化，随处都是山崖上掉下来的乱石，而且总是出其不意地急转弯，任性得没有道理。我不能安然地看暮冬山色，担心车子会突然冲出路面，直坠深谷，又担心突然砸下一个石头来，这车子的厚度和硬度，未必扛得住。除了自求多福外，也无可奈何了。

山其实是有山路可循的，窄小、弯曲、漫长，山路上有成窝的乌莓，有层层叠叠的落叶，有潭水一般的寂寥，它们隐没在丛林深处了，想想从前的人真是造孽，山环水复，山高林密，要这么一步步地走，走到何时才是个头？

前些年，一个妇人进山挖中药，到现在都没有回家，她迷失在哪一蓬藤条下哪一条溪水边了？

开阔处，我们就下车朝着远方“嗷嗷”地叫几声，既不粗犷也不嘹亮，接近于狼哭鬼嚎了，是自己逗自己开心。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这种起源于童年的展翅高飞的幻想，再次从身体里蹦出来。我不会再认为人可以变为云彩、小鸟，不再认为有龙凤升天，但是道理归道理，情绪归情绪。

因为觉得人家的房子好，杉皮盖顶，竹篱拦门，烟火新鲜，刀客就跑到人家家里，请求给饭给我们吃，还真成了。

最近的集市离这里百余里。我就是好奇，这样前后没有人家的地方，单门独户的房子，不寂寞么？抑或别有清欢？移居此处的最初想法是什么？避世？少人间纠纷？还是因为天高地厚，竖屋造厦、种地耘土都可以任性？

在一座风雨沧桑的木房子里，遇上两个留守的老人，吃一餐没有礼仪规矩的饭，自己都觉得雅趣俗趣兼得。

饭毕，湖南雪峰山说清水江好，我们就奔清水江了，原来是溆水的源头。此前听老馆主说过此地樱花极是烂漫而洁净，是他小说中预设男女主角要私奔的地方。

樱未未开，没有开花的樱花我就没办法辨认，攀了一枝又一枝，他们都说不是。溪边有断壁残垣，像我们这样的德性，是务必要去探个究竟的，原来是古茶亭。物在人杳，古驿道上已然开出一树又一树的瑞香来，风里弥漫了繁华的、伤感的香。

清水江峡谷烂漫的樱花 | 老馆主摄于去年4月

清水江果然清澈得销魂，令人即刻生出濯缨濯足的冲动来，但愿它的去路上，没有电站，没有废水，惟落花流水相伴天涯。也愿我们的去路上，可以天真到白发苍苍。

人在山的影子里，仿佛被鸟衔过来的种子，仿佛浸在水里的落叶，仿佛是前朝的遗民。风声、水声、鸟声扑面而来，绵密、冷冽，原来已经夕阳西坠了，一天、一年、一辈子，就都在这么一刹那间罢!

来源：隆回北网

作者：楚木湘魂

编辑：胡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