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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峰 | 龙会吟:八音锣鼓(小说)

来源:《望云峰》2020年第2期 编辑:胡权 2020-08-12 09:4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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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月岭的人喜欢热闹,红喜白喜,婚丧嫁娶,都要请外地的鼓乐班子吹吹打打,一请就是两台三台,还有请四台五台的。野月岭把一个鼓乐班子叫做一台鼓乐。

外地的鼓乐班子来野月岭吹打,有时,个把乐手有事缺席,就得找个替补,这个替补的人就是野月岭的老古。老古没学过鼓乐,听外地鼓乐班子吹打过几回,无师自通,锣鼓铛钹都能来几下子,打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于是,外地鼓乐班子来野月岭吹打,打鼓的没来,他就打鼓,敲锣的缺场,他就敲锣。一场锣鼓下来,鼓乐班子会给他十元二十元的报酬。他不要,说你们看得起我,让我滥竽充数,我感激都来不及,哪还能要你们的报酬,要是不嫌我打得丑,下次再当你们的替补。

那年野月岭来了个扶贫干部,姓伍,野月岭的人都叫他伍同志。伍同志是县文化馆的音乐干部,对器乐很在行。他见野月岭的人红喜白喜都要请外地鼓乐班子,便想帮助他们成立一支鼓乐队,既能让野月岭的人找到一条致富门路,又能使野月岭的文化生活活跃起来。他把这个想法对村党支书一讲。村党支书很赞成,便叫来了老古,要他带头成立个鼓乐队。

老古其实不老,才四十出头,他的真名叫谢怀古。野月岭有个习俗,在男性名字最后那个字前面加一个老字,就成了那个人的绰号,也可以说是昵称,哪怕你只有三四岁,称呼时也称老某。老古一听村支书要他带头成立鼓乐队,首先想到的是建队经费,问,成立鼓乐队的经费由村里出,还是由我个人出?村支书说,当然是由你个人出。老古说,那我办不起来,你另外去找人。说着就要走。

村支书喊住了他。村支书说,你急着跑什么,伍同志有话对你说。老古就站住了,两眼看着伍同志,问,伍同志有什么话?伍同志和蔼地笑笑,说,你的锣鼓钹打得好,唢呐也吹得棒,成立个鼓乐队,经济效益肯定不错。老古说,你怎么敢肯定经济效益不错?伍同志又笑了笑,说,你想想,野月岭每年请鼓乐班子得多少钱,把这笔钱挣到手,你老古就发了,何况,只要打出名气,外面也会请你们,到时候你们的钱袋子不胀破才怪。

伍同志这几句话,把老古的心说得痒痒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一想到购置锣鼓响器要几千块钱,他又泄了气。他家上有老,下有小,五六张嘴,全靠那几亩责任地,仅仅解决了温饱,哪里有钱买锣鼓响器。伍同志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老古,你不要发愁,资金我给你想办法,你就表个态,有没有信心把鼓乐队搞起来。老古见伍同志一脸严肃,也跟着严肃起来,说,只要有钱,我当然有信心。伍同志高兴地在老古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好,就这么定,过两天就去买锣鼓响器。

伍同志答应给老古搞钱,答应了却又不知道去哪里搞,文化馆是个穷单位,自然不能向单位伸手。去扶贫办搞吧,扶贫办的扶贫经费早就分配下去了,要等到明年才有,即使老古等得,他也等不得。伍同志便和老婆商量,自家给老古捐了五千元钱,帮老古买回了锣鼓响器。

老古的鼓乐队成立起来了,伍同志教他们打“八音锣鼓”。“八音锣鼓”是一种锣鼓牌子,由鼓、大锣、小锣、大钹、小钹、铛锣和两只唢呐等八件乐器组成,吹打时鼓乐齐鸣,气氛热烈,演奏的人激情奔荡,看的人心潮澎湃。

伍同志教他们时,总是反复强调,吹打八音锣鼓,大家的吹打动作要保持和谐,大家的心更要和谐一致,不能出现任何杂音,八音锣鼓才有韵味。

乐手们都记住了伍同志的话,把八音锣鼓吹打得风生水起,外地那些鼓乐班子全被他们压了下去。自然,钱袋子也跟着鼓起来。

鼓乐队兴旺起来了,伍同志在野月岭的扶贫任期也满了,领导通知他回单位上班。离开野月岭时,老古提出敲锣打鼓为伍同志送行,伍同志不答应,只让老古一个人把他送到村外,反复叮嘱老古,八音锣鼓讲究的是和谐,一个音调走样,整台鼓乐就会乱成一团,千万不要有不和谐的声音发出。

老古频频点头,他听出来了,伍同志讲的不单纯是八音锣鼓,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老古的鼓乐队共八个成员,个个都能吹打,老古司鼓,他老婆秀英司钹,表妹彩凤司锣,其他五个人司小锣小钹唢呐扎子铛等。鼓乐队是老古建立起来的,他是老板,秀英是老板娘,照理,他们两口子的报酬应该比其他五个人高。老古不这样做,每场演奏下来,除留下少量的资金作为集体开支,其余三一三余一,平均分配,演奏一场结算一场,场场结清。因为老古在利益分配上公平,没有私心,鼓乐队的人也就心齐,劲足,生意越来越好。

老古是队长,免不了隔三差五地要去外面联系业务,他不在家时,有人请鼓乐队演奏,就由他老婆秀英带队,临时在外面请个乐手代替老古。不知是俗话说的“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还是“执政理念”的不同,秀英带队时,在分配上每次都要打破老古定的规矩,把分配的差别拉大,她分钱最多,并且要多出好多好多。一次两次,看在她是老板娘的份上,更看在老古的面子上,乐手们也就忍了。可事不过三,做得多了,乐手们就有了意见。

那一次,老古去县里办事,因事情不太顺利,在县城呆了五天。回家的路上,老古接到电话,后山村有户人家娶媳妇,要请他们的鼓乐队迎亲。老古回到野月岭,马上通知鼓乐队的人集合。通知发出了好久,乐手们都没有反响,只有表妹彩凤提着一面铜锣,懒洋洋地走了过来。看着彩凤那懒洋洋的样子,老古忍不住说,彩凤,你没吃饭啊,这么无精打采的。

没钱吃饭。彩凤突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话,语气很冲,差点把老古冲倒。老古说,你没钱,河里都没沙子了。他这是开玩笑,谁知彩凤一听,语气更加火爆,说,河里的沙子都被你老婆捞去了。老古瞪大两眼看着彩凤,不明白彩凤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老古是个大好人,平时一脸笑容,憨态可掬,像个笑和尚,再生气的人,在他面前也发不起火来。而今天彩凤却冲他发这么大的火,想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正想问河里的沙子怎么都被秀英捞去了,秀英正好来到了门口,听见了彩凤的话,马上气势汹汹地接了腔,说,我捞你什么了,捞你的尸身了?

你骂人?彩凤两只杏眼瞪得滚圆,好像要把秀英一口吞了。秀英岂会怕她,把手上拿的两页钹击得嚓嚓响,说,我骂了,你敢怎样?

你烂舌头,不得好死。彩凤见秀英击钹骂她,也不示弱,把手里的铜锣打得咣咣响,一边打,一边骂,骂声比秀英还要高。一霎时,钹声,锣声,叫骂声,喧天闹地,震耳欲聋,把整个野月岭都震动了。老古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吵架,更不知道谁对谁错,只好两边劝架,当和事佬,说,不要吵,不要吵,有话好好说。

你少搀和,滚一边去。秀英呵斥老古,一边呵斥,一边没忘和彩凤对骂,两页钹差点被她击破。

彩凤手里的铜锣也快打裂了缝。

老古平时怕老婆,家里家外,一切都听秀英的,现在见秀英像头发怒的母狮,更不敢拦她,只好在彩凤面前说好话。彩凤,看在我的份上,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彩凤见老古一脸哀求,心立马软下来,把锣往墙边一靠,偃旗息鼓罢了战。老古抓住机会问彩凤,彩凤,你和你表嫂为了什么,闹得这么水火不容的。

彩凤气鼓鼓地说,为了钱。

为了钱?老古十分惊讶,鼓乐队成立这么久了,从来没有因为钱闹过矛盾,现在怎么闹得这么厉害?秀英少给你钱了?

不是少我一人,是大家的钱都被她克扣了。彩凤见老古吃惊,便把秀英克扣大家工钱的事告诉老古。她说前几天老古去外面了,秀英带大家外出演奏了几场,分钱时,她比别人多拿了三四倍。

有这样的事?老古惊讶地瞪着秀英。

有又怎么样?秀英也瞪着老古,那眼神比老古的还要锐利。

老古有些发怵,连忙把眼光闪开。和秀英结婚多少年了,他总是那么怕她。

彩凤见老古这副窝囊样子,全身凉了半截。她还指望老古替大家主持正义呢,没想到他这么怕老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你既然不能为大家主持正义,那我也不在你们的鼓乐队干了,另起炉灶,也成立个鼓乐队。

彩凤走了,老古只好临时找个人,顶替彩凤打大锣。不知是因为彩凤的缺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天任凭老古的鼓打得风生水起,可其他几个乐手的吹打却毫无激情,甚至有点凌乱,听惯了他们演奏的人都觉得奇怪,今天的八音锣鼓怎么没有了以往那种神韵?老古这才明白,彩凤已成了野月岭鼓乐队的灵魂,她不在,其他几个乐手的魂也跟着彩凤飞走了。老古很生秀英的气,怨她多拿多占,把乐队里的灵魂人物赶走了。

生气归生气,可他又不敢骂秀英,只是小声地叹着气,说,为了那几个钱,把大家都得罪了,何必呢。

秀英把眼一瞪,说,多拿又怎么了,我们是老板,多拿几个钱还不应该?

老古说,伍同志一直告诫我们,我们鼓乐队没有什么老板雇员之分,大家都是平等的。

秀英说,怎么没有老板雇员之分,鼓乐队是我们成立起来的,我们当然是老板。

老古说,你说错了,鼓乐队是伍同志帮助成立起来的,买器乐的钱也是伍同志出的,要说有老板,伍同志才是老板。

秀英吃惊了,眼睛又瞪得滚圆,看着老古说,你说什么,伍同志搞来的那五千元钱,是他自家的?

是他自家的。

怎么没听他说起过?他不想告诉我们。

哪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老古的眼睛有点红了,他说他这次去县城办事,顺便去看望伍同志,在伍同志的房门外,听见伍同志的女儿在向伍同志发火,发火的原因是女儿想换一部新手机。伍同志不答应,说你那手机还可以用几年,不必这么急着换。他女儿就生气了,说你给别人捐款那么大方,给自己的女儿买部手机就这么小气,你不给我钱,我就到你扶过贫的野月岭去,把你捐给他们建鼓乐队的钱收回来。我这才知道,伍同志给我们搞来的那五千元钱,是他自己捐给我们的,而我们却一直以为他是从上面争取来的。

秀英没有吱声了,心里涌起愧疚。老古趁热打铁,说得把彩凤请回来,我们的鼓乐队离不开她。

秀英也知道彩凤在鼓乐队很有凝聚力,她在,其他的乐手就吹打得有神韵,她不在,大家的发挥就失常,这些天的演奏完全证实了这一点。她心里也认同老古的意见,是得把彩凤请回来,可嘴上仍然很硬气,说,要请你去请,我不稀罕她。

秀英这么一说,老古知道她同意了,立即打彩凤的手机,通了,没接,再打,关了机。老古看秀英一眼,说,她不接电话,我们两人去她家里一趟,顺便看看姑妈。

秀英的嘴巴仍不服软,说,要去你去,我才懒得去。

彩凤是老古姑妈的女儿,在学校读书时就喜欢吹拉弹唱,同学们都笑她不像个女生。初中一毕业,她就加入了打工大军,当过餐馆服务员,公司推销员,待遇都不错。老古成立鼓乐队时,第一个就想到了她,一个电话打过去,她二话没说就辞了工,回家加入了鼓乐队。她活跃,人缘好,鼓乐队除了老古和秀英,其他人都愿意听她的。其实老古也很听她的,他很尊重这个表妹。彩凤和秀英的关系本来不错,因为秀英分发工钱时多拿多占,她才对秀英有了意见。

彩凤虽然出嫁了,但一直住在娘家,她的丈夫在外面打工,过年时才回来团聚几天。老古来到姑妈家里,只见到姑妈,没见到彩凤。他问姑妈彩凤回家了没有。姑妈没有回答老古,而是拿眼盯着他,盯得老古有点心慌了,姑妈才说,你和彩凤是不是吵架了?听姑妈这么问,老古知道彩凤已经回家了,只是不想见他,便又问彩凤哪里去了。姑妈说,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其实,姑妈知道彩凤去了哪里,只是不愿意告诉老古。老古快到姑妈家时,彩凤在屋里看见了,拿了一盆脏衣服从后门去了河边,躲了。老古见姑妈不肯告诉他彩凤去了哪里,就奈着不走,说,我在家里等,吃饭时她总会回家吧。姑妈见老古这样,只好告诉他实话,彩凤去河边洗衣服了。老古说,我去河边找她。便急匆匆地向河边走去。姑妈见老古这副火急火燎的样子,摇了摇头,心想他们的架一定吵得很厉害。

老古来到河边,只见彩凤蹲在河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衣服,却不洗,而是心事重重地望着河面。河水很平静,碧蓝碧蓝的,看得见河底五颜六色的鹅卵石,也看得见天上的白云在河里静静地飘悠。老古轻轻地咳了一声,彩凤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老古,生气地嚷起来,你来干什么?谁叫你到这里来。老古笑眯眯地说,我来请你回鼓乐队。

你那个破鼓乐队,我再也不想回了,你死了这条心吧。彩凤嚷着,把衣服放进河水里,使劲地抖着,抖得河水也哗哗地生气。老古不在意彩凤的态度,仍旧笑眯眯地说,回去吧,鼓乐队不能没有你。

你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回去,我不能忍受你家那个泼妇的残酷剥削。彩凤的火气更大了,猛地站起来,把手里的衣服一甩,甩得老古满身都是水。老古揩了揩脸上的水珠,说,莫生气,气大伤身,秀英少给你的钱,我给你补上。

彩凤说,补上我也不会回去,跟表嫂那样的人合伙干没意思,我要自己办一个鼓乐队。

老古怔了一下,见彩凤不像说气话的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你真要自己办鼓乐队?

你以为我办不起来?彩凤咄咄逼人。

老古连连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凭你的本事,完全办得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彩凤依然咄咄逼人。

只是,办一个鼓乐队,要很多的手续,你真要办,我建议你去找伍同志,让他帮你跑跑,他是文化部门的,路子比你熟。

彩凤犹豫地看着老古,说,伍同志离开野月岭几年了,不知他还在不在文化馆,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我怎么好去找他?

老古说,伍同志还在文化馆,前些日子我见到过他,他一开口就问起我们鼓乐队,要我代他向大家问好。伍同志是个好人,你去找他,他一定会热心帮忙。

彩凤低下头去,有一下没一下的搓洗着衣服,搓得心不在焉,搓得心事重重,老古什么时候走了,她都不知道。

彩凤去县城找了伍同志,可是没有向伍同志提出帮忙办证的事,伍同志住院了。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伍同志,她根本开不了那个口。

伍同志是因癌症住进医院的,癌症已到了晚期。看见彩凤来了,他笑容满面,笑声爽朗,那乐观豁达的样子,根本不像一个癌症晚期病人。他问野月岭的村民群众现在过得怎么样,问鼓乐队现在发展得如何。他说他一直牵挂着鼓乐队,真诚地希望鼓乐队一年比一年兴旺。你们一定要精诚团结,让鼓乐队不断发展。他一口一个精诚团结,一口一个不断发展,说得彩凤脸红心跳,总以为伍同志已经知道她离开了鼓乐队,也知道了她来这里的目的。她不敢向伍同志提帮忙办证的事,说了几句伍同志你好好养病的话,就匆匆地走了,径直奔向车站,上了回野月岭的汽车。一路上,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伍同志亲切的面容,耳边也老是回荡着伍同志说过的那些话。

伍同志是个大好人,鼓乐队的人这么说,野月岭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他一心希望野月岭的老百姓早日脱贫,一心希望鼓乐队兴旺发达。他帮助野月岭建起了鼓乐队,又手把手地教鼓乐队的人识谱,吹打,呕心沥血,一个月内瘦了二十多斤,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心疼。鼓乐队可以外出演奏了,只要有空,伍同志就会跟着去现场指导,保证每一次演奏都能成功。有时,鼓乐队的人有事或生病了,他就顶上去。认识他的人都觉得奇怪,县里下来的干部怎么也跟着鼓乐队的人吹吹打打?莫非他想捞额外收入。老古曾提出给伍同志一些劳动报酬,队里的人也都一致同意。伍同志知道后十分生气,黑着脸训斥老古,说你是不是想让我犯错误?以后你再这样提,我对你绝不客气。鼓乐队的人见伍同志训得老古不敢抬头,都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见过伍同志发过这么大的火。

彩凤惭愧死了,和伍同志相比,她太斤斤计较了。伍同志为了他们的鼓乐队,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一点报酬都不要。而自己,因为少分了一点劳务费,就闹气离开。她太对不住伍同志了,她辜负了伍同志对他们的期望。幸亏她没向伍同志说出她此行的目的,否则,她此刻的形象在伍同志的心目中,一定很坏很坏。

彩凤很后怕地嘘出一声声长气。

老古一直在打听彩凤的鼓乐队什么时候成立,他好带大家去祝贺。彩凤是他的表妹,是他们鼓乐队的成员,虽然离开了,但情谊还在,他真诚地希望彩凤的鼓乐队顺风顺水,兴旺发达。

可是一直没有听到彩凤建立起鼓乐队的消息,不知是没办好营业许可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老古坐不住了,又去了姑妈家里。彩凤这回没有躲他,反而走到门外迎接表哥。老古见彩凤瘦了,神情郁郁寡欢,问她是不是病了。彩凤摇头,脸上露出凄苦的笑。

是不是办证遇到了麻烦?老古关切地问,从彩凤凄苦的笑容里,他好像看出了什么。

彩凤没有回答,脸上又露出了苦笑。

老古就知道了,她没有去找伍同志。他知道彩凤的性格,轻易不求人,在伍同志面前也是这样。

他说,我帮你去找伍同志,我晓得你怕求人。

不不不,你千万不要去找伍同志。彩凤尖厉地叫起来,那尖厉的声音让老古吃惊。

为什么不去找他?老古疑惑地看着彩凤。

伍同志住院了,你不要去打扰他。彩凤低声地说。

伍同志住院了?他得了什么病?老古急切地问。癌症晚期。彩凤的眼眶湿了。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老古的两眼瞪得滚圆,大声质问彩凤,立马又咚咚地跑出门,他要去医院看望伍同志。

你千万不要向伍同志提我的事,千万不要提。彩凤追到门外,大声地嘱咐老古。

老古来到医院,看到伍同志瘦得不像个人样,心里一阵酸楚,泪水立即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才没流出来。他给伍同志买了一大袋水果,还拿来了五万元钱,伍同志得了这样的大病,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伍同志把钱推了回去,说老古这钱你还是拿回去。老古说我当年建立鼓乐队时,没有资金,你用自家的钱支援了我,现在你住院了,就不许我给你一点支援?那五千元钱是你的投资,这么多年下来,分红也不止分五万块钱。伍同志的脸就阴了,说,我那点钱是赞助你的,怎么能算投资,你再这么说,我要生气了。老古见伍同志黑了脸,惴惴不安地把钱收了回去。见老古惴惴不安,伍同志不觉泛起了歉意,脸色缓和地说,老古,这钱我真的不能收,等我身体好些时,让我听一回你们的八音锣鼓,就行了。好几年没听过你们的演奏了,心里怪想念的。

老古马上点头,说,你想听,我马上通知大家来医院,专门为你演奏一场,你离开野月岭后,我们又编创了几个曲牌,正想请你指导。

伍同志说,这里是医院,锣鼓喧天的,会影响病人,医院也不会同意,过些日子,等我出院了,去你们野月岭听。说完这一句话,他突然有些凄凉,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出院的那一天,自己的病情,只怕挺不过这个季节。

老古察觉到伍同志眼里的凄凉了,心里隐隐作疼,他读懂了那凄凉的意思。他不敢再看伍同志了,视线转向窗外,看到医院后面的那座公园,嘴里说,我们在公园里为你演奏,医院不会有意见的。

伍同志马上摇头,说,不行,不能专门为我一个人演奏。

老古说,不是为你一个人演奏,那边公园正在搞活动,邀请我们鼓乐队去演出,时间定在一个星期后,我去和他们联系一下,看能不能提前到今天。

伍同志说,一个星期后就一个星期后,你还怕我等不到那一天?

老古急忙拦住伍同志,说,伍同志你莫这样说,别说一个星期后,就是四十年五十年,你都等得到。

伍同志笑了起来,说,好,那就等五十年,五十后,我到野月岭去住,天天听你们的八音锣鼓。

一个星期后,老古他们的鼓乐队如期在公园里演奏,伍同志也如期来到公园里。本来,他的病情是不允许走出医院的,是老古向医院恳求,把伍同志如何帮助野月岭建立起鼓乐队,如何关心鼓乐队的成长和发展,以及他如何渴望听一次鼓乐队的演奏,全都讲给了院长听。院长很感动,满足了伍同志的愿望,派了一名护士,用轮椅推着伍同志去了公园。鼓乐队的乐手们早就在公园门口迎接伍同志,看到伍同志这个样子,不觉流下了眼泪。伍同志和大家寒喧,一个一个地询问乐手们的近况,询问完了,又问,彩凤呢,彩凤怎么没来?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伍同志,彩凤已和他们分伙了。

伍同志叹了一口气,看着大家说,那天彩凤来医院看我,虽然没说什么,但我隐隐地感觉到,她和鼓乐队有了矛盾,果然,她真的离开鼓乐队了。他的神情一阵黯然。

伍同志,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离开鼓乐队了。

突然,有人在旁边大声地说。伍同志和所有的人都扭过头去,只见彩凤穿着演出服装,手提一面铜锣,大步向他们走来。伍同志黯淡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苍白的脸颊神采焕发。他高兴地拍起了手掌,大家都跟着拍起了手掌,连公园里的游客都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在这热烈的掌声中,鼓乐队向观众们献出了一曲又一曲新编创的八音锣鼓曲牌。伍同志一脸笑容,神情专注,一边看一边鼓掌。乐手们感动了,泪花在他们眼里闪烁。但他们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让泪水化作了激情,化作了激昂奔放的八音锣鼓。在这激昂奔放的八音锣鼓中,伍同志看到了春的播种,夏的生长,秋的丰收,看到了大地上的生机勃勃,看得他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哗哗地流。

演出结束,老古带着大家把伍同志送回医院病房,让他好好休息。正要向伍同志告别,秀英突然说,等等,我还有事要当着伍同志的面说。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秀英。

秀英也看着大家,说,我记得伍同志在野月岭时,多次告诫老古,我们鼓乐队没有老板和员工之分,大家的利益是平等的,分配不公平,就会使人心涣散。而我却把鼓乐队看成夫妻店,把自己看成老板,把别人看成员工,背着老古,在利益分配上有私心。现在,我当着伍同志的面,向大家认个错。

大家仍然惊讶地看着秀英,脸上却渐渐地浮出了笑容。伍同志竖起大拇指对秀英说,秀英,能听到你这样表态,我真高兴,今天的八音锣鼓我还没听够,请你们再演奏一次。

伍同志,这里是病房,演奏不太合适吧?老古提醒说。

伍同志笑了,说,我不要你们真吹真打,你们就在心里默默地演奏,我能听懂。说着,微微地闭上眼睛,进入了聆听状态。

老古把手一挥,所有的乐手都在心里默默地演奏起八音锣鼓,节拍和谐,激情汹涌,听得伍同志热泪盈眶。

来源:《望云峰》2020年第2期

编辑:胡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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